晨雾还未散尽，蔡政拖着行李箱站在美术学院正门前。青灰色砖墙上爬满凌霄花，
露水顺着藤蔓滴在他肩头，凉意激得他打了个激灵。手机地图显示报到处在三号教学楼，
他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古典建筑群，忽然听见风中传来清脆的环佩叮当。
循着声音转过紫藤花廊，眼前的场景让他呼吸一滞。九月的梧桐叶正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
穿竹青色刺绣旗袍的女生站在木梯顶端。她踮脚往公告栏张贴《新生指引》，
发间垂下的白玉兰银簪被风掀起，流苏扫过白皙的后颈。
晨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腕间翡翠镯子上，折射出的光斑像跳动的萤火。"同学需要帮忙吗？
"蔡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后退半步，这才发现梯子下方站着穿志愿者马甲的男生。
他慌忙摆手，行李箱轮子却不慎碾过散落的传单。蹲下身收拾时，
头顶突然传来纸张飘落的簌簌声。抬头瞬间，他撞进一片翻飞的墨色裙摆。
梯子上的女生正探身去抓被风吹走的告示，蔡政只来得及喊出"小心"，
就看到她发间的银簪勾住了公告栏边沿。玉兰花苞应声坠落的刹那，他下意识伸手去接，
冰凉的银质花萼擦过掌心，溅起一丝刺痛。"多谢你。"清泉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女生提着裙摆走下木梯，袖口绣的墨竹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蔡政这才看清她胸前的工作证——蓝绳系着的卡片上，
"林灵"两个行楷字迹像是用毛笔直接写就，未干的墨色在晨光中泛着淡淡金辉。
林灵接过银簪时，蔡政注意到她指尖染着些许靛蓝，像是未洗净的颜料。她将碎发别回耳后，
忽然轻笑出声："学弟的镜框歪了。"蔡政手忙脚乱去扶眼镜，却摸到满手水汽。
方才接银簪时太过紧张，掌心的汗水竟在镜片上凝出薄雾。林灵从旗袍侧襟抽出手帕递来，
素白绢帕角落绣着枚朱红色篆印，凑近能闻到淡淡的沉香味。"要办校园卡的话，
可以去那边填表。"她指向梧桐树下的长桌，桌上青瓷笔洗里插着几支兼毫笔。
蔡政这才注意到满地散落的都是淡绿色申请表，最上方那张被自己踩出半个鞋印。
他蹲下身整理表格，发现每张纸右下角都印着水墨绘制的校徽。林灵弯腰来帮忙时，
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晨露浸润过的桂花香。两人指尖同时触到某张表格的瞬间，
蔡政触电般缩回手，表格又雪花似的飘散开来。"看来我们八字不合。
"林灵说着捡起沾了泥土的申请表，翡翠镯子碰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她忽然抽出钢笔，
拉过蔡政的手掌："书法社招新在周三下午，记得来。"笔尖游走的触感又痒又麻，
蔡政看着蓝黑色墨迹在掌心蜿蜒成"明德楼307"的字样，
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用柳枝在河滩写字的感觉。林灵写罢收笔时，
笔锋在"7"字末尾微妙地上挑，像只振翅欲飞的鹤。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
林灵起身时旗袍下摆扫过满地梧桐叶。蔡政望着她走向三教的身影，
发现那抹竹青色渐渐融进廊下的青砖黛瓦，唯有银簪的流苏仍在秋阳里明明灭灭。黄昏时分，
蔡政终于领到宿舍钥匙。经过明德楼时，他鬼使神差地仰头数窗户。
暮色中的307室亮着暖黄灯光，隐约可见有人影在窗前挥毫。宣纸透出的墨痕像游动的鱼，
顺着晚风游进他装着校园卡的信封里。路灯次第亮起时，蔡政对着掌心已经晕开的字迹发呆。
蓝黑墨水渗入掌纹，把生命线染成了一道温柔的银河。银杏叶镶上金边时，
蔡政站在明德楼307室门前。檀木门牌下悬着串青铜风铃，铃舌是支小楷狼毫。
他数到第三声铃响才推门，松烟墨的苦香混着新裱的熟宣气息扑面而来。
活动室北墙上挂着未完成的水墨长卷，案头哥窑笔洗盛着半池残墨。
蔡政的目光掠过满室挥毫的身影，
最终停在临窗的月白色背影上——林灵正在给《兰亭序》摹本钤印，珊瑚红的印章按下去时，
腕间的翡翠镯子轻轻磕在歙砚边沿。"褚遂良的楷书，最忌藏锋不足。"蔡政手一抖，
笔尖的墨滴在蝉衣笺上。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却听见身后传来轻笑。
林灵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发间换了支点翠蜻蜓簪，翅尖的蓝羽在秋阳里泛着幽光。
她抽走他手中的紫毫，示范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小臂内侧淡青的墨迹，
像是昨夜临帖时枕着手臂睡着了。"起笔要逆锋，
像这样——"笔尖在宣纸上划出遒劲的横折，蔡政却只看见她食指关节处沾着的朱砂印泥，
艳得像落在雪地的红梅。暮色漫进窗棂时，蔡政还在临《雁塔圣教序》。
活动室只剩他们两人，林灵在对面摹写《灵飞经》，偶尔抬头看他颤抖的腕骨。
秋风掀起案上洒金笺，她伸手去按，袖摆带翻了青瓷水丞。"当心！"蔡政下意识去接，
冰凉的瓷壁贴着手心，溅出的水珠却在半空被林灵的丝帕截住。
染了墨的绢帕洇开深浅不一的灰，像幅写意的雨中山水。林灵忽然抽出他临的字帖，
眉尖微蹙："这个'永'字，竖钩像被风吹歪的芦苇。"她蘸墨重写，
笔锋转折处突然顿住——蔡政的手不知何时覆了上来，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微凉的指节。
狼毫在宣纸上洇出墨团，惊醒了交叠的体温。蔡政触电般缩手，碰翻了案头的竹节香插。
林灵俯身去拾檀香灰，发间的蜻蜓簪掠过他泛红的耳尖。"要试试联句吗？
"她忽然铺开丈二匹的云龙宣，眼尾漾开狡黠的笑。蔡政还未应答，笔杆已被塞进掌心。
林灵在右端写下"清风"，他跟着在左侧补上"明月"，两人的笔锋在"明"字中央相遇，
墨色交融处绽出一朵并蒂莲。林灵忽然倾身过来，鼻尖几乎蹭到蔡政的镜框。
他僵在圈椅里不敢动弹，看着她用朱笔在自己写的"月"字旁勾了道云纹："这里要留飞白，
像这样——"笔尖游走时，她垂落的发丝扫过他喉结。蔡政攥紧膝头的毛毡，
听见徽墨在纸上皴擦的沙沙声，混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林灵袖口滑落的沉香手串贴在他腕间，十八颗木珠随动作起伏，磨得皮肤微微发烫。
"学弟在屏息？"她突然转头轻笑，呼吸拂过他泛红的耳垂。蔡政这才发现自己在憋气，
慌忙后退却撞翻了青瓷水滴。两人同时伸手去扶，他的指尖陷入她指缝，
沾了满手的松烟墨香。水珠沿着案角滴落，在地砖上汇成小小的镜湖。林灵抽回手时，
翡翠镯子磕在砚台边沿，发出清越的嗡鸣。蔡政盯着她腕间晃动的绿影，
忽然发现镯子内壁刻着极小的篆文——凑近细看竟是"长相守"三字。
"这是爷爷给的及笄礼。"林灵转动镯子，绿波在她雪腕间荡漾，"说要用黄山云雾养着，
才能..."她忽然顿住，因为蔡政正用宣纸接住从她鬓角滑落的汗珠。
少年手指擦过她耳际时，蜻蜓簪的银丝触须勾住了他的袖扣。暮色愈浓，
林灵起身点燃案头宣德炉。 沉香线烟升起时，她示意蔡政帮忙系背后的旗袍盘扣。
他颤抖的指尖悬在琵琶扣上方，鼻尖萦绕着白檀与少女体香交织的气息。 "第三个扣子，
"林灵背对着他轻笑，"学弟数错了。"当蔡政终于扣好时，林灵忽然转身。
他来不及收回的手擦过她颈侧，在雪肤上拖出一道淡墨痕迹。 "这是惩罚。
"她蘸了朱砂在他眉心轻点，艳色顺着鼻梁滑落，像道未干的血泪。
窗外惊飞的麻雀撞碎夕阳，蔡政望着她唇畔晃动的梨涡，恍惚觉得那抹朱砂正渗进颅骨，
在脑内炸开漫天烟火。清洗笔洗时，林灵突然将手伸进他面前的陶罐。
两人的手指在水下相触，洗笔水泛起涟漪，搅碎了倒映的晚霞。 "墨鱼骨能除墨渍。
"她将乳白色的骨片按在他指腹，研磨时产生的细沫爬上手腕，像戴了副月光铸的手铐。
最后收拾字帖时，蔡政发现《灵飞经》夹页间有片银杏书签。 金黄的叶脉上写满蝇头小楷，
凑近细看竟是《诗经》里的"既见君子"。 他抬头望向正在锁窗的林灵，
她发间的蜻蜓不知何时转向了右翼，翅尖蓝羽扫着耳后那颗朱砂小痣。
暴雨砸在芭蕉叶上的时候，蔡政正缩在图书馆抄录《芥子园画谱》。墨线勾到荷叶筋脉时，
窗外忽然晃过竹青色的影子——林灵抱着画夹在连廊间奔跑，旗袍下摆溅满泥点，
发间白玉兰簪子随着步伐摇晃成破碎的月光。他抓起伞冲进雨幕时，
羊皮封面的画谱被风掀到"并蒂莲"那页。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珠帘，
蔡政隔着水幕看见林灵被困在明德楼转角。她正踮脚去够被风吹走的写生稿，
腰肢弯成青瓷瓶的弧度，湿透的绢纺料子贴在脊背上，透出蝴蝶骨的轮廓。"学姐！
"蔡政将伞倾向她头顶，自己的衬衫瞬间洇透半边。林灵回头时发梢甩出水珠，
溅在他滚动的喉结上。两人同时去接空中翻飞的画纸，交叠的指尖在闪电中定格成皮影戏。
画室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蔡政望着滴水的旗袍下摆在地砖蜿蜒成溪，
突然被塞了块靛蓝扎染布。"帮我擦头发。"林灵背对他解开盘扣，
雪白的后颈上粘着片花瓣，不知是玉兰还是栀子。棉布裹住长发时，
他瞥见画架上的未完成作品——墨荷在暴雨中摇曳，题跋写着"留得残荷听雨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