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铭

我是白起，秦国武安君。

世人皆道我白起嗜杀，然诸君可曾俯耳听过咸阳城头的老鸦暗啼？

那声声“杀神”的诋毁，终是穿不透函谷关外那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

且看这战国山河，何曾有过不沾血的日月？

长平西十万降卒哀嚎之夜，我帐前烛火彻夜未熄。

赵人卸甲时眼中狼顾之相，分明是来年开春又将卷土重来的燎原火星。

若使彼等归乡执犁，来日田间麦穗下埋的便是秦人的骸骨。

七国棋局间，仁义二字不过是君王们鎏金鼎器上的饕餮纹饰。

鄢城水漫之时，我见楚地妇孺攀援屋梁如蝼蚁。

可曾有人问过楚宫中夜夜笙歌，可曾省下半斛黍米赈济黔首饥馑？

诸侯们谈笑间割让的城池，哪座墙砖缝里不曾渗着戍卒的鲜血？

他们冠冕上垂下的玉藻，分明是百万冤魂凝结的泪珠。

天地为熔炉，七雄作柴薪，哪个将军的功业碑，不是用百姓血肉浇筑而成？

我不过将这乱世真相撕得赤条条示人。

列国史官以朱笔点我恶谥时，可敢写尽他们君王食邑中堆积的婴孩颅骨？

我握剑的手有些发颤，杜邮亭的风卷着沙砾打在面上，疼得真切。

秦王那冰冷的剑，终究还是递到了我这百战之身跟前。

血顺着素衣蜿蜒，恍惚间竟与年少时第一次握剑的场景重叠了。

那年我不过十五六，赤足迈入秦军营地，脚上的血泡反复破了又好，只为摸一摸那冷兵器的刃。

第一次上战场，敌我厮杀声刺得耳鼓生疼，身畔战友的血溅在脸上，热得烫人。

我拼了命地挥戈，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身后秦国的田亩不再被六国铁蹄践踏。

那时的我以为，止战戈才是真道，却不知这一路行来，竟碾碎了无数人的命途。

伊阙之战，韩魏联军二十万，我率秦军如入无人之境。

夜色里火把如流星坠地，血流成河，我站在尸山之上，铠甲重得抬不起臂。

有人说我嗜杀，可谁见那韩魏朝堂之上，对秦国子民的杀心早如阴霾弥漫？

我不过是以血止血，以杀止杀。

每一场胜战，我都在想，离天下归一是否更近了一步？

离苍生不再受六国战火摧残，是否也更近了一步？

如今赐死之剑在手，回望一生，从无名小卒到武安君，哪一步不是拿命在拼？

哪一场胜战不是用血肉筑就？

长平那西十万降卒，若不杀，难道放归赵国再举刀兵？

那时死的又该是多少秦国儿郎？

多少老秦人的父母妻儿？

我白起来从未惧死，只是可惜，这天下尚未真正太平，便要我在此谢幕。

血渐渐冷了，眼前却浮现出年少时在蓝田大营，对着星空立誓的模样。

那时的天很清，梦很炽烈，只道凭一身肝胆能为这乱世劈出一条生路。

如今路未竟，身先陨，可我不悔。

待来世，若再逢乱世，怕也还是要做这“杀神”——因这世上总有些血，得有人先流，方能止那万家血泪。

今朝我自刎杜邮亭前，血染素衣竟如当年战袍。

后世若再有征伐，且看那新起的“仁君”们，谁人不是踏着比长平更厚的白骨登坛祭天？

这苍黄大地，终究要等血河枯涸处，方能长出真正的太平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