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
陌生的声音凭空贸然响起,在灰色的意识中四面八方回荡。
夜幕压城,紫薇宫在浓得窒息的夜里巍峨静立。
夜枭振翅划过夜空,无声地翻越高耸的城墙,从南往北,庞大的城楼与宫殿群如一列列蛰伏的将士,庄严肃穆。
此刻,唯剩巡逻的宫中侍卫打着昏黄的灯在宫道上穿梭,月色犹如一条轻薄的鬼魂,无声飘进后宫。
“江丝萝!”
这样无边的寂静里,倏然睁开一双迷惘的眼。
位于紫微宫皇家园林陶华园西边的丽景宫,几乎是六宫里最偏僻最远的宫殿,它平日里远离中心宫殿,夜里默不作声地在黑暗中泛着苍白的月光。
丽景宫偏殿的望月阁内,微弱烛光像风雨中渡河的蝴蝶般飘摇易坠。
“才人,怎么这个时辰醒了?” 守夜宫女手持一盏烛台轻声问道。
榻上的江妱裹在被子里,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的织锦被面异常陌生,而视线也被微微拂动的床帐遮住一半,除了眼前烛台上的光,外头再无一丝光明。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那个穿着古装的陌生女人再次跪着凑到她面前,温声关切问道:“才人?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对方也不说话,片刻后便倒头又睡过去,睡前最后的意识还在想这个枕头又矮又硬,有些不舒服。
日光随着时间推移,慢慢从院中爬到廊上檐下,扑簌簌从不远处的林子里飞出一群麻雀,掠过飞檐斗拱,不知哪一只撞到了檐铃,“铛——”一声脆响,在空巷孤殿中回荡。
桃娘依照往常的时辰,来到寝室伺候才人晨起。殿内正堂里,已经另有宫女开始摆放早膳。
她收起间隔着正堂和寝室的青纱帷幔,绕过一架绣着简单花鸟图样的四扇屏风,寝室内已被早晨的阳光晒透,熏炉冷熄,香尘在光线中漂浮。
床榻上的女人早就醒了,她穿着寝衣坐在四柱围帐床的床沿,光脚踏在床踏上,长发柔顺地贴在脸颊旁,脑袋上有几缕乱糟糟的翘起来,黑发中雪白的圆脸几乎没有血色,一双澄明的桃花眼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事物,床帐被褥乱糟糟地堆在床上。
“才人,水已经备好了。”穿着青色襦裙的女人走上前,用银钩挽起五重素绢幔帐,转过身从另一个宫女捧着的素面铜盆里拧了一条面巾,微微弯腰,伸手欲为江妱擦脸。
而江妱一颤,两手冰冷地接过面巾,但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发愣。
她晚上下班在家里好好得打着游戏,这是一觉睡到了什么鬼地方,她手机呢。
身旁的侍女轻声催促一声,江妱才低头打量面巾,胡乱用力朝脸上擦了几下,薄薄的寝衣下,两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昨晚再度睡去后,天刚擦亮,就又被脑海中的声音闹醒了,奇怪的是明明记得梦里有人喊了一个名字,醒来后却只有模糊的印象。
她借着微弱的晨光,惊恐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慌张地伸手摸出去,才发现外头罩着的那层是细滑的布料,悄悄钻帐子,屋里纱幔低垂,床下铺着地毯,不远处还有台带铜镜的梳妆台。
靠她最近的木制窗户上糊着一层织物,还是个没玻璃的时代。
侧耳去听,周遭一片死寂。她模糊记得上次醒来时身旁有个女人,但此刻屋内只有她和这些沉默的家具。
天色逐渐大亮,直到她的身子快要冷透了,外头开始传来人活动的声音,惊醒她麻木的思绪。
江妱傻愣愣地咬了自己舌尖一口,疼痛瞬间袭来,眼眶里泛起泪花,不会吧...
出神之际,身侧侍女伺候她被动洗漱。
连江妱自己都觉着这样有点像个傻子,那青衫侍女跪在面前的地毯上,仰首看向她,小心翼翼地唤道:“才人,哪里不舒服吗?”
她内心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却有些颓丧。
一直叫自己才人,到底是哪个才哪个人?
继而与那个侍女对上视线,女人看上去年纪还轻,面容素淡,身上穿着一条青色高腰襦裙,腰间垂下一截丝绦,上头系着一块银质小腰牌,似乎刻了字。
她目光一滞,这是腰牌吗。
“才人,是否是哪里不适?”
“没事。”江妱轻轻摇头,对方头发梳得巧而利落,发髻上只插着一根素银簪子,但通身气度沉稳,举止落落大方,仰视她的眼睛里装满了诚恳。
她看对方不像是寻常古代人家能有的丫鬟。
侍女在床边替她梳头又换了身大袖襦,江妱被带着绕过四扇屏,坐在正厅里背靠云母屏风的软席上,面前是一条摆着灯台、书卷和几碟吃食的书案,两侧有高脚铜制烛台。正厅那头还有一间关着门的屋子,书案正对着是架镂花木质座屏,恰好挡住门口,看不到外头的景物。
她在心里强压下不知所措,把注意力放在眼前桌上的一小碗粥、两碟小菜还有另一碗不知道什么汤水上,拿瓷勺随手舀着几下,毫无胃口,两腿不知道是怎么的一直抖个不停。“你来。”她招手叫了离她最近的那个侍女,“才人。”女人恭敬应道。
她攥着勺柄直纠结,正想着要怎么问点话,就在这时,外头走进来一个侍女,两手叠于腰间,低垂着头,远远跪在座屏旁,朗声道:
“才人,五殿下吩咐午后如时到。”
???江妱疑惑
殿下?!!!皇子?!
手中的瓷勺铛一声掉回碗里。
也许是她瞠目结舌的表情过于夸张,近处的青衫侍女见她一直没有反应,便道:,“才人怎么了?初一十五看望母妃,是陛下给皇子们的功课,五殿下不是从未敷衍过吗。”
她在劝解,以为江妱是在惊讶五皇子的到来。
穿越就算了,是个妃子就算了,她年纪轻轻竟然还有个儿子,她无痛当妈了?
女人噌得从软席上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转向身后的云母屏风和浅白墙壁之间的空隙,侧头仔细查看,又低下身沿着墙角搜查。
总会有马脚,如果这是个恶作剧,总会有电线、插座或者别的什么破绽。她沿墙角走到头,却什么也没发现,起身时侧眼看到那两盏高脚烛台,两步冲上前就要端起来看下面连没连电线,看看工艺也成啊,哪个朝代看不出来,现代劣质品总认得出来吧。
“哎呀才人!您这是做什么,当心伤了手。”
她刚举起烛台离地,这东西太沉了,两只手使劲举都费劲。没等她喘口气,就被侍女拉开了。一个将烛台拖远,另一个则环抱着她的胳膊和上半身,不让她再靠前。
“您今天是怎么了,那烛台您想做什么吩咐奴婢们来做,怎么好自己去抬呢。才人是丢了什么物件吗?奴婢们来帮您找。”
宫人以为江妱溜墙角是在找东西。不过也没错,确实是找东西。
江妱这会儿情绪起起伏伏,浑身燥得出了一额头浮汗,真想直接就问她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假的还好说,若真是穿越了,保不齐就被当成失心疯处置了。
这可是皇宫啊,她还有个儿子,那不就是宫斗里要么被人弄死,要么弄死别人给自己儿子铺路的角色吗。
坏了,她这个原身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手上没有人命吧,后宫里没有死敌吧。
她咬着牙,被侍女按回去坐好。
她只是个普通小职员,月薪三千,扣完五险连三千都没有,公司开组会都没她份儿的人,特长是修打印机,按照她的工作其实如果穿成一个宫女会比较相似,都是倒霉的下层牛马。
凭她能在后宫活几天,想都不敢想。
她一声不吭,一点没有牛马翻身当主人的喜悦,只有老黄牛被从田埂拖过来,强行按在按摩椅上的慌张感,感觉马上就要被押送屠宰场了。
屋子里静了很久,在这种安静中分泌出一股无形的压力,江妱低头眉心紧蹙,两手紧张得攥着衣裙,自外头吹进来的风悄悄轻抚额前的碎发,她松开手,用裙子擦擦手心的汗,垂头看着长案上表面开始凝固的粥,两眼无神地开口道:“五殿下何时到。
不能说自己突然失忆,太危险了。
青衫宫女垂首答道:“按照以往,五殿下都是未时来的。”又补充道:“才人,早膳该凉了您吃一些吧。”
那碗粥只有豆子和米的味道,寡淡无味。另外尝了一口的汤倒是咸的,但不合江妱的口味,还有瓷碟里的几块糕点,她味同嚼蜡地吃,一边吃一边想饭里会不会有毒,没吃几口就不敢吃了。
宫女不再劝她,默默上前将东西撤掉。
她们称呼她的儿子五殿下,也就是皇子中排行老五。方才梳妆时,余光里铜镜倒影中那张年轻陌生的脸浮现出来,这个孩子应该不大,原主看着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古代女子十五岁及笄成年,即便算最早十五岁成年即入宫,以最快速度怀孕,那也得十六岁生孩子,算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是个上小学一二年级的年纪,多半是小孩子,希望好糊弄。
每个初一、十五才能来看她,就是相处的时间也并不长,要么因为不常见会很亲昵母亲,要么就因为不常见而感情生疏,这得靠运气了,但自己谨慎些应该不会暴露,小孩子不会想得太多,更不会怀疑母亲换了一个人,如此,最好还能从孩子嘴里套点话出来。
她无意识地用犬齿磨着嘴唇上的死皮,一边想,比如问问她平时受不受宠、跟哪个嫔妃关系好或者不好,眼前的宫女叫什么名字,还有自己叫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不能直接问,得套话,身旁这些宫女到时候遣她们去外头等,免得看出什么破绽。
殿内无声,穿粉蓝襦裙的女人趴在案上思考着,不到半晌就靠着凭几眯起眼睡过去,身旁影子一晃,单薄的身体上被轻轻搭上一件薄帔风,发髻上的鎏金云朵步摇上垂下来的吊穗,随着她的睡眠在半空微微颤动。
梦中梦醒,她躺在自己家软绵绵的云朵沙发上,眼前的电视放着不知道哪部电视剧,只有朦胧的背景音,似是两人谈话交流声。她只顾着看手机里的小说没有理会,手机屏幕上的字也是朦朦胧胧的,好像她突然得了高度近视,就这么模糊地看,也不知道看进去多少,没多久就听见自己说了句:“没意思,好无聊的小说。”
“呵。”江妱的手臂猛地抽搐一下,她从凭几翻到席子上。
步摇垂下的吊穗被她起身时不小心按在手心拽了一下,明显感觉到步摇从头发里被拔出来一截,她伸手摸了摸那块头发,果然好像松了。
原主身边的宫女,尤其是青衣这个,应该是贴身大宫女的职位,非常有眼力见,见她的动作立刻上前招呼人去端来铜镜和梳子,在长案后替她重新把脑袋上的头发梳整齐。
镜子里女人纤细的手麻利地挽着发,她问:“现下何时了?”。
“才人,此刻未时初刻。”那宫女答道。
她攥着手,有点紧张,“五殿下是独自来的吗?”这样问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有人去接他。”表达一下母亲的关怀。
这话说完,室内顷刻间静下来,仿佛连风都静止了。
江妱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脑门开始沁出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