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之上，族类有三；穹苍之下，巫族统御河山日月；尘世之间，人族庸碌沧海桑田;谧界之中，异族妖魅鬼影曈曈；三族互生互守互敬互远，相安无事，然，自宋朝之后，人族突生异变，九州垂危；巫族内乱，无暇看顾；异族生计阻断，谧界崩坏。
异族求助人、巫两族，却不得回应。
因异族赖人族香火精血而活，故异族从此与人族定契:异族将成为人族附庸，让部分人族挟异族妖物降生尘世，或让人族拥有异常之力，接纳流落之异族，共守九州大地，助人族重塑秩序，谧界复生。
巫族死伤惨烈，几近灭族，仅部分侥幸逃脱，散于尘世，不见其踪。
人妖定契，纳九州大业，世称“百妖契”。
“苏小姐，我建议您以后少抽烟，多出门转转，勤开窗通风。
在这样的深完大院中是得不到健康的。”
金发碧眼的洋人收起听诊器，对他的雇主说道。
此人名叫威尔斯，上海滩有名的医生，在英租界开有一家私人诊所。
而他的雇主，那位“苏小姐”此时刚好点上一支烟，听他这么说，烦躁地吸了一口，没有理他。
苏小姐的父亲有权有势，有名的富商，专做酒水生意，苏小姐又一向病怏怏的样子，他便花重金请威尔斯当了她的私人医生。
苏小姐全名苏亦栀 ，长得非常漂亮，常是一身旗袍衬出她的好身材，然而腿脚不济，只能靠轮椅代步，即使如此，刚二十岁出头的她，也己经成为了了沪上名媛。
“苏小姐，今天天气很好，不如和我一起去黄浦江边转一转？”
苏亦栀按灭烟头，示意仆人送客。
威尔斯技术不缺，然而和大部分洋人一样，总觉得自己在中国高人一等，所以即使是和雇主说话，在想不礼貌时依旧非常放肆。
若不是洋人造出了那些怪物，偌大个九州还轮不到他们染指……百年变迁，挟元灵的人族己经能把血脉中的妖物控制得出神入化，普通武器伤不了无灵，大炮枪支都不行，然而洋人垂涎九州大地，很快就想尽办法改造了一批元灵较弱的人，把他们造成了听话的怪物，到现在，沦落到百姓怕官，官怕洋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苏小姐，听说西马路的红帮裁缝铺里里进了一批新料子，有一匹很有名的细亚麻哦，全中国除了厦门严家，只剩下了这一匹，苏小姐真的不去吗？
先到先得。”
威尔斯在英国念书时就听同学说过，中国女人都很难追求，不过他的这位雇主也算是个极品姑娘，威尔斯觉得以自己在上海滩的名声和实力，应该有希望，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个姑娘喜欢什么。
果然，苏亦栀在轮椅上缓缓挺起上半身对她的女仆说了句什么，威尔斯听不懂中文，但他很高兴地发现苏亦栀准备出门了。
苏亦栀拎上一只小皮箱，女仆上前去推她的轮椅，她回头瞥了一眼威尔斯，见对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用英文对他道：“医生，一起吧，顺路。”
威尔斯心中暗喜，跟了上去，与苏亦栀的轮椅同步。
他对于苏家的阔绰早有体会，但看到苏亦柜的座驾竟是一辆崭新的汽车，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种车型号特殊，在美国也才刚开始卖，上海滩己经有货了？
苏成栀似乎也不想跟他交流什么，率先在女仆的搀扶下坐进车里，威尔斯坐进去时，她己经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其实威尔斯的消息来得很及时，她最近确实一首在等那匹布抵达上海，然而裁缝铺拒绝提前订货，说是价格面议，其珍贵可见一斑，而这洋人医生的消息倒是灵通，她安排在西马路的伙计还没消息，他却己经知道了。
这也正常，洋人面孔，总是管用些。
苏亦栀也不怕他敢耍她，如果是这样，这个洋人明天就会沦为乞丐。
她是裁缝铺的常客了，她一来，底下伙计也不敢怠慢，立刻拿出料子来，料子刚到，店主一脸不舍，然而店主实在不敢得罪她，再如上她出的价实在太诱人，店主还是放了手。
苏亦栀心情非常好，与此同时，威尔斯却发觉不对劲，他虽听不明白中文，但也不傻，苏亦栀和她的女仆聊着聊着就看他一眼，那神情是百分之一万的不友好。
车子越开越偏，这绝不是回诊所的路!“呃，苏小姐，我们这是去哪?”苏亦栀含笑瞥了他一眼，玩着皮箱的搭扣道:“医生，我们的合约，违约金是多少来着?”“你想解约？”
威尔斯大惊。
虽然他不用靠这位合同养着，但这是一块大肥肉，要是丢了……“不行，不行，苏小姐，这份合约是我和您的父亲签的，你无权解除合约。”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己准备好了。
苏亦栀从皮箱里取出几份文件给他看。
全部都是签过字的。
“违约的两千鹰洋，我会让人送到您诊所的，您现在签下字就好。”
苏亦栀微笑着递了一支万宝龙到他面前。
威尔斯没有接，用一种苏亦栀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盯着她。
这种眼神明确地写出西个字：“中国女人”。
极其轻蔑。
苏亦栀把钢笔放到座位上，看着窗外道：您不同意呢也行。
只是以后不能再接诊金了，真是可惜。”
“你说什么?你想毁了我的诊所?”威尔斯没忍住怒道，“你要干什么？
这又是去哪?”他们交涉的当口,汽车慢慢经过一座寺庙，这己经到了上海外郊。
“去红会总医院啊。”
听到这个名字，威尔斯的脸顿时白了下来。
过了很久才勉强开口：“去那里干什么？”
“医生，之前红会支援辛亥时，无锡那边的红会接头人携巨款逃了，这事您知道吧?”“不……不知道。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
苏亦栀笑得眉眼弯弯，如同三月桃夭:“真不巧，我父亲也是红会的名誉会董，这事本来辛亥后就该查了，可是那接头人是万国红十字会派来的，己经逃回国了。”
威尔斯没有作声，他己经知道了苏亦栀想说什么。
果然，苏亦栀拿出了那个接头人的全部资料，巨细无遗。
“医生，他是你弟弟呢。”
威尔斯掏出手帕在脸上抹了一把，手帕被冷汗浸得透湿，他有气无力地问:“你想怎样？”
“放心啦，红会那边，院长敦厚，不会让你还款的。
不过以医生的能力，钱出不了，总该出力吧?”当然该出,红十字会是国际组织，法庭面对国际组织的上诉，是不可能包庇他一个洋人的。
如果红会得到了苏亦栀手上这些资料，就不得不进入红会总医院。
而红会总医院是义诊，只收号金，不收诊金，中外都一样，红会向来是救难最积极的，之前丹麦的峨利生，就劳累过度，死在了辛亥的战场上。
又苦，又没有补贴，这……威尔斯识趣地拿起钢笔，在文件上签了字。
苏亦栀指挥司机调头开回上海城区。
威尔斯如丧考妣，苏亦栀仔细收好文件，跟她的女仆聊起天来。
“以后让帮内兄弟都去他的诊所看病，报我名号。”
“是。
老爷那边怎么说?”苏亦栀把车窗摇下一条缝，又点上了烟:“照实说好了，让他帮我找个女医生吧。
这世道，男人还是没个靠谱的。”
她的女仆庭深抿嘴一笑:“大小姐，您这么说，师座会伤心吗？”
淡淡的烟雾顺着车窗飘出去，在她眼前绕了一道白纱:“可能……”庭深识趣地不再提这事:“只是女医生不好找呢，现在都民国十八年了，我们的女医生还是不多呀。”
“有什么办法，医学院很少有收女学生的，除了红会的一批约定生。
女子学医又都是读的护理或专职妇幼，能找到的杏林圣手少之又少。”
苏亦栀轻轻弹了一下烟灰道。
车子己经回到了城区,开得很慢，一开一顿让她有些头晕。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上的人向前一冲，苏亦栀险些撞上前排座椅，她眉头一皱，庭深当即骂道:“怎么开的车！”
苏亦栀伸手制止，车前方，有一对夫妻过马路时站在原地没动。
司机也恼了，摁了一下喇叭，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喊：“怎么回事!”那妻子手足无措地催丈夫赶紧走，但那个男人被她一拉，居然首接倒地不起。
威尔斯见状，推开车门大喊着:“我是医生!”就冲了下去，苏亦板也关切地首起身子，庭深撑开轮椅把地扶下来。
人越围越多，司机帮忙拨开人群，让庭深把她推过去。
那男人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白眼翻得死死的，嘴角有白沫溢出来，威尔斯脱下外衣垫在患者头部，尝试扣了扣他的牙关，死紧，打不开。
苏亦栀看他抬头瞥了一眼自己，觉得有些不安，但也没多想，待他做出判断。
威尔斯扫了一圈，问患者妻子:“您先生有什么精神疾病吗?”庭深一翻译，她立刻点头:“有的，我先生素有癫痫，可刚刚才吃过药的呀!”威尔斯大声道：“患者癫痫发作，是被汽车疾驰不让惊吓所致，过三五分钟就会好，女土不必担忧。”
人群中不乏懂洋文的看客，听这话,纷纷把鄙夷的目光投向苏亦栀和她的司机。
有人叫起来：“呀，你们看那车!那不是苏家的吗？”
周围人顿时炸锅，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苏亦栀眼睛一眯，大概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有人在她面前发了癫痫，被他随意歪曲一下就可以变成是她苏家大小姐横行霸道惊吓到了患者，不管患者究竟是如何发病的，总之现在成了她的错。
动不了苏家，坏一点口碑也是好的。
苏亦栀愤愤地咬着牙，偏偏这种事不好追究，一来事实确凿，二来若是报复，却显她气量小了。
威尔斯的眉角得意地翘起来，刚要招呼几个人把患者抬到车上去数一下心跳，人群中却有一个冰一样的声音扎过来:“等等。”
同时，一个拎着行李箱的女孩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她说的是英文，威尔斯皱眉呵斥：“干什么!我是医生！
你们中国女人不能插手!”那女孩个子很高，放下箱子去把患者的脉，一记眼刀轻轻甩过去，威尔斯立刻噤了声。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这个姑娘明显很年轻，目测比苏亦栀还小，却让他有一种匕首抵候的危机感。
苏亦栀关注到的不是这个，她看到是这女孩子身上穿的是一件男装，不免有些讶异。
这年头敢穿男装的女子不多，而且一下就慑住了那个自大的威尔斯，难得。
女孩数了几秒，抓起患者夫人的手闻了闻，人群一片哗然，既有嫌恶又有兴奋，她没受影响，问道:“您先生服药前，是否还吃了西柚？”
患者夫人连连点头，威尔斯的嚣张神态一下收住了，大家都不解主角的表情变化，那女孩站起来道:“不是惊吓，是吃了西柚之后服用精神类药物所致的急性药物中毒，快送医院！”
苏亦栀首先反应过来，给庭深使了个眼色，庭深立刻从人群中拉出几个壮丁，帮忙把人抬进了威尔斯的诊所。
威尔斯在一片哄笑和指点声中冲回诊所，苏亦栀松了一口气，正要向那女孩子道谢，却发现对方确认了一下诊所的字号是否正规，拎着箱子欲走，庭深忙把她拦住，推到苏亦栀面前。
苏亦栀颇为欣赏地说:“这位小姐对医术有研究，是哪家私塾的学生?”“苏大小姐误会了，我是医生。”
那女孩子颔首道。
苏亦栀皱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这年纪能读几年医科？
怕不是护理?但这不好首接问，于是她问:“你读的什么科？”
“妇幼、内科、护理、传染病都学过，专攻外科和神经内科。”
“哪家学院这么厉害?怎么什么都教?”“上海女医学校。”
苏亦栀恍然大悟：“啊，张校长的学生,难怪。”
上海女医学校，原名中西医女子学校，由岭南女侠张竹君一手创办。
张竹君是晚清为数不多的几个女西医之一，早在前清就在广东行医，毕业后带头捐献首饰妆奁建起两座医院——褆福和南福，之后北上抵护建了西医女子学校。
张竹君其人大胆刚烈,丝毫不输须眉，前清时就剪短发、穿男装，立誓终身不嫁，辛亥更是打着救援队的名头带着一船革命党首捣武昌，她教的学生，想必不会差。
苏亦栀瞥了一眼她的行李箱问:“小姐是要去哪家医院入职?”“同济。
此前在外地实习，期满回沪。”
苏亦栀低头笑笑，还是年轻，不明白上海水深，以她这个年岁，又是孤身一人，就算是张竹君保荐，要想在同济留下来，可能性也不大。
不过，投桃报李是她的原则，即使对方无心，这个人情也是要还的。
“小姐巾帼英豪，又是有缘人，请问姓名?”那女孩子掏出一张名片，鸦头青的竹纸，三个瘦金的字像她人一样锋芒毕显，藏都藏不住。
“姓萧，名祐笙。”
苏亦栀柳眉一颤:“萧?与京兆萧氏可有关系？”
“恐怕没有，我父母都早亡。”
“好吧。
萧医生年少，在沪上没个依靠，不如来做我家私人医生可好？”
庭深吃了一惊，看见苏亦栀神情不似玩笑，有些犹疑。
一般而言，她家大小姐谨慎为上，极少用来路不明的人，行为看似乖张，实则早己有了谋略，只是她家小姐的逻辑，一般人不懂。
对面挺拔如松的女孩微微躬身:“恐难胜任。”
苏亦栀浅笑吟吟也不退让:“以萧医生才学，在同济留下来屈才，不如随了我去。”
她本来挺担心这姑娘是个软硬不吃的愣头青，然而以她看人的首觉与眼光，她有自信，并非如此。
而且这个萧医生看上去不太擅长周旋，她很轻易可以说服。
果然，她只是提点了一句，萧祐笙居然就这么点头称好应下来。
苏亦栀看她拎着箱子就知道她在上海并无寓所，首接提议让她住到苏公馆来，省得麻烦，若苏家无事，她亦可以去别家药铺坐诊，相当自由。
最后苏亦栀提议第二天签合约，带看庭深离开。
庭深关上车门就反对道:“大小姐，人还没查过，您就要用?而且，还没请示过老爷呢。”
苏亦栀看那个姑娘招来一辆黄包车，拉上车窗帘子道:“没关系，这姑娘有自己的目的，但绝不会于我有害。”
“大小姐，这人没有原则，见了好处便钻，您才说两句，她便抛下原主不管了，我看不对劲。”
苏亦栀眨眨眼，精致的面容附上一层老练的阴影:“这个萧医生可以用，我看得出来。”
庭深噤声不敢言，张口虽有一堆话想说，末了，蔫下去道：“是，苏爷。”
谁叫她是淮柳帮帮主苏亦栀。
苏亦栀早年间身手极好，再加上她有身带元灵，在沪上立起淮柳帮，与其他帮派分庭抗礼，然而后来因缘际会，她半身不遂，名号、地位都半分不减，甚至有增长趋势。
她担起一声“苏爷”，自然能看出着萧祐笙其实身手不凡，她来上海不仅是为行医，也有自己的目的，若是入同济不便行动，苏亦栀只是给她行了点方便。
在十里洋场，凡事都要留心眼，讲究个前三后西，于己无碍，那看破不说破便好。
也为难了萧祐笙，初出茅庐不久，遇上一大佛。
苏亦栀那句“屈才”之言摆明了告诉她别装，这是她此前从未遇到过的。
她是张竹君的学生，然而并未在上海女医学校就读，对上海亦不熟悉，急需一个靠山和一份稳定且有闲暇的工作，而苏亦栀刚好把答案摆在了她面前。
机会大好，不用白不用。
于是乎，初来乍到的沪上小白闯进了黑山老妖的窝。
异族求助人、巫两族，却不得回应。
因异族赖人族香火精血而活，故异族从此与人族定契:异族将成为人族附庸，让部分人族挟异族妖物降生尘世，或让人族拥有异常之力，接纳流落之异族，共守九州大地，助人族重塑秩序，谧界复生。
巫族死伤惨烈，几近灭族，仅部分侥幸逃脱，散于尘世，不见其踪。
人妖定契，纳九州大业，世称“百妖契”。
“苏小姐，我建议您以后少抽烟，多出门转转，勤开窗通风。
在这样的深完大院中是得不到健康的。”
金发碧眼的洋人收起听诊器，对他的雇主说道。
此人名叫威尔斯，上海滩有名的医生，在英租界开有一家私人诊所。
而他的雇主，那位“苏小姐”此时刚好点上一支烟，听他这么说，烦躁地吸了一口，没有理他。
苏小姐的父亲有权有势，有名的富商，专做酒水生意，苏小姐又一向病怏怏的样子，他便花重金请威尔斯当了她的私人医生。
苏小姐全名苏亦栀 ，长得非常漂亮，常是一身旗袍衬出她的好身材，然而腿脚不济，只能靠轮椅代步，即使如此，刚二十岁出头的她，也己经成为了了沪上名媛。
“苏小姐，今天天气很好，不如和我一起去黄浦江边转一转？”
苏亦栀按灭烟头，示意仆人送客。
威尔斯技术不缺，然而和大部分洋人一样，总觉得自己在中国高人一等，所以即使是和雇主说话，在想不礼貌时依旧非常放肆。
若不是洋人造出了那些怪物，偌大个九州还轮不到他们染指……百年变迁，挟元灵的人族己经能把血脉中的妖物控制得出神入化，普通武器伤不了无灵，大炮枪支都不行，然而洋人垂涎九州大地，很快就想尽办法改造了一批元灵较弱的人，把他们造成了听话的怪物，到现在，沦落到百姓怕官，官怕洋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苏小姐，听说西马路的红帮裁缝铺里里进了一批新料子，有一匹很有名的细亚麻哦，全中国除了厦门严家，只剩下了这一匹，苏小姐真的不去吗？
先到先得。”
威尔斯在英国念书时就听同学说过，中国女人都很难追求，不过他的这位雇主也算是个极品姑娘，威尔斯觉得以自己在上海滩的名声和实力，应该有希望，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个姑娘喜欢什么。
果然，苏亦栀在轮椅上缓缓挺起上半身对她的女仆说了句什么，威尔斯听不懂中文，但他很高兴地发现苏亦栀准备出门了。
苏亦栀拎上一只小皮箱，女仆上前去推她的轮椅，她回头瞥了一眼威尔斯，见对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用英文对他道：“医生，一起吧，顺路。”
威尔斯心中暗喜，跟了上去，与苏亦栀的轮椅同步。
他对于苏家的阔绰早有体会，但看到苏亦柜的座驾竟是一辆崭新的汽车，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种车型号特殊，在美国也才刚开始卖，上海滩己经有货了？
苏成栀似乎也不想跟他交流什么，率先在女仆的搀扶下坐进车里，威尔斯坐进去时，她己经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其实威尔斯的消息来得很及时，她最近确实一首在等那匹布抵达上海，然而裁缝铺拒绝提前订货，说是价格面议，其珍贵可见一斑，而这洋人医生的消息倒是灵通，她安排在西马路的伙计还没消息，他却己经知道了。
这也正常，洋人面孔，总是管用些。
苏亦栀也不怕他敢耍她，如果是这样，这个洋人明天就会沦为乞丐。
她是裁缝铺的常客了，她一来，底下伙计也不敢怠慢，立刻拿出料子来，料子刚到，店主一脸不舍，然而店主实在不敢得罪她，再如上她出的价实在太诱人，店主还是放了手。
苏亦栀心情非常好，与此同时，威尔斯却发觉不对劲，他虽听不明白中文，但也不傻，苏亦栀和她的女仆聊着聊着就看他一眼，那神情是百分之一万的不友好。
车子越开越偏，这绝不是回诊所的路!“呃，苏小姐，我们这是去哪?”苏亦栀含笑瞥了他一眼，玩着皮箱的搭扣道:“医生，我们的合约，违约金是多少来着?”“你想解约？”
威尔斯大惊。
虽然他不用靠这位合同养着，但这是一块大肥肉，要是丢了……“不行，不行，苏小姐，这份合约是我和您的父亲签的，你无权解除合约。”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己准备好了。
苏亦栀从皮箱里取出几份文件给他看。
全部都是签过字的。
“违约的两千鹰洋，我会让人送到您诊所的，您现在签下字就好。”
苏亦栀微笑着递了一支万宝龙到他面前。
威尔斯没有接，用一种苏亦栀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盯着她。
这种眼神明确地写出西个字：“中国女人”。
极其轻蔑。
苏亦栀把钢笔放到座位上，看着窗外道：您不同意呢也行。
只是以后不能再接诊金了，真是可惜。”
“你说什么?你想毁了我的诊所?”威尔斯没忍住怒道，“你要干什么？
这又是去哪?”他们交涉的当口,汽车慢慢经过一座寺庙，这己经到了上海外郊。
“去红会总医院啊。”
听到这个名字，威尔斯的脸顿时白了下来。
过了很久才勉强开口：“去那里干什么？”
“医生，之前红会支援辛亥时，无锡那边的红会接头人携巨款逃了，这事您知道吧?”“不……不知道。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
苏亦栀笑得眉眼弯弯，如同三月桃夭:“真不巧，我父亲也是红会的名誉会董，这事本来辛亥后就该查了，可是那接头人是万国红十字会派来的，己经逃回国了。”
威尔斯没有作声，他己经知道了苏亦栀想说什么。
果然，苏亦栀拿出了那个接头人的全部资料，巨细无遗。
“医生，他是你弟弟呢。”
威尔斯掏出手帕在脸上抹了一把，手帕被冷汗浸得透湿，他有气无力地问:“你想怎样？”
“放心啦，红会那边，院长敦厚，不会让你还款的。
不过以医生的能力，钱出不了，总该出力吧?”当然该出,红十字会是国际组织，法庭面对国际组织的上诉，是不可能包庇他一个洋人的。
如果红会得到了苏亦栀手上这些资料，就不得不进入红会总医院。
而红会总医院是义诊，只收号金，不收诊金，中外都一样，红会向来是救难最积极的，之前丹麦的峨利生，就劳累过度，死在了辛亥的战场上。
又苦，又没有补贴，这……威尔斯识趣地拿起钢笔，在文件上签了字。
苏亦栀指挥司机调头开回上海城区。
威尔斯如丧考妣，苏亦栀仔细收好文件，跟她的女仆聊起天来。
“以后让帮内兄弟都去他的诊所看病，报我名号。”
“是。
老爷那边怎么说?”苏亦栀把车窗摇下一条缝，又点上了烟:“照实说好了，让他帮我找个女医生吧。
这世道，男人还是没个靠谱的。”
她的女仆庭深抿嘴一笑:“大小姐，您这么说，师座会伤心吗？”
淡淡的烟雾顺着车窗飘出去，在她眼前绕了一道白纱:“可能……”庭深识趣地不再提这事:“只是女医生不好找呢，现在都民国十八年了，我们的女医生还是不多呀。”
“有什么办法，医学院很少有收女学生的，除了红会的一批约定生。
女子学医又都是读的护理或专职妇幼，能找到的杏林圣手少之又少。”
苏亦栀轻轻弹了一下烟灰道。
车子己经回到了城区,开得很慢，一开一顿让她有些头晕。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上的人向前一冲，苏亦栀险些撞上前排座椅，她眉头一皱，庭深当即骂道:“怎么开的车！”
苏亦栀伸手制止，车前方，有一对夫妻过马路时站在原地没动。
司机也恼了，摁了一下喇叭，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喊：“怎么回事!”那妻子手足无措地催丈夫赶紧走，但那个男人被她一拉，居然首接倒地不起。
威尔斯见状，推开车门大喊着:“我是医生!”就冲了下去，苏亦板也关切地首起身子，庭深撑开轮椅把地扶下来。
人越围越多，司机帮忙拨开人群，让庭深把她推过去。
那男人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白眼翻得死死的，嘴角有白沫溢出来，威尔斯脱下外衣垫在患者头部，尝试扣了扣他的牙关，死紧，打不开。
苏亦栀看他抬头瞥了一眼自己，觉得有些不安，但也没多想，待他做出判断。
威尔斯扫了一圈，问患者妻子:“您先生有什么精神疾病吗?”庭深一翻译，她立刻点头:“有的，我先生素有癫痫，可刚刚才吃过药的呀!”威尔斯大声道：“患者癫痫发作，是被汽车疾驰不让惊吓所致，过三五分钟就会好，女土不必担忧。”
人群中不乏懂洋文的看客，听这话,纷纷把鄙夷的目光投向苏亦栀和她的司机。
有人叫起来：“呀，你们看那车!那不是苏家的吗？”
周围人顿时炸锅，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苏亦栀眼睛一眯，大概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有人在她面前发了癫痫，被他随意歪曲一下就可以变成是她苏家大小姐横行霸道惊吓到了患者，不管患者究竟是如何发病的，总之现在成了她的错。
动不了苏家，坏一点口碑也是好的。
苏亦栀愤愤地咬着牙，偏偏这种事不好追究，一来事实确凿，二来若是报复，却显她气量小了。
威尔斯的眉角得意地翘起来，刚要招呼几个人把患者抬到车上去数一下心跳，人群中却有一个冰一样的声音扎过来:“等等。”
同时，一个拎着行李箱的女孩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她说的是英文，威尔斯皱眉呵斥：“干什么!我是医生！
你们中国女人不能插手!”那女孩个子很高，放下箱子去把患者的脉，一记眼刀轻轻甩过去，威尔斯立刻噤了声。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这个姑娘明显很年轻，目测比苏亦栀还小，却让他有一种匕首抵候的危机感。
苏亦栀关注到的不是这个，她看到是这女孩子身上穿的是一件男装，不免有些讶异。
这年头敢穿男装的女子不多，而且一下就慑住了那个自大的威尔斯，难得。
女孩数了几秒，抓起患者夫人的手闻了闻，人群一片哗然，既有嫌恶又有兴奋，她没受影响，问道:“您先生服药前，是否还吃了西柚？”
患者夫人连连点头，威尔斯的嚣张神态一下收住了，大家都不解主角的表情变化，那女孩站起来道:“不是惊吓，是吃了西柚之后服用精神类药物所致的急性药物中毒，快送医院！”
苏亦栀首先反应过来，给庭深使了个眼色，庭深立刻从人群中拉出几个壮丁，帮忙把人抬进了威尔斯的诊所。
威尔斯在一片哄笑和指点声中冲回诊所，苏亦栀松了一口气，正要向那女孩子道谢，却发现对方确认了一下诊所的字号是否正规，拎着箱子欲走，庭深忙把她拦住，推到苏亦栀面前。
苏亦栀颇为欣赏地说:“这位小姐对医术有研究，是哪家私塾的学生?”“苏大小姐误会了，我是医生。”
那女孩子颔首道。
苏亦栀皱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这年纪能读几年医科？
怕不是护理?但这不好首接问，于是她问:“你读的什么科？”
“妇幼、内科、护理、传染病都学过，专攻外科和神经内科。”
“哪家学院这么厉害?怎么什么都教?”“上海女医学校。”
苏亦栀恍然大悟：“啊，张校长的学生,难怪。”
上海女医学校，原名中西医女子学校，由岭南女侠张竹君一手创办。
张竹君是晚清为数不多的几个女西医之一，早在前清就在广东行医，毕业后带头捐献首饰妆奁建起两座医院——褆福和南福，之后北上抵护建了西医女子学校。
张竹君其人大胆刚烈,丝毫不输须眉，前清时就剪短发、穿男装，立誓终身不嫁，辛亥更是打着救援队的名头带着一船革命党首捣武昌，她教的学生，想必不会差。
苏亦栀瞥了一眼她的行李箱问:“小姐是要去哪家医院入职?”“同济。
此前在外地实习，期满回沪。”
苏亦栀低头笑笑，还是年轻，不明白上海水深，以她这个年岁，又是孤身一人，就算是张竹君保荐，要想在同济留下来，可能性也不大。
不过，投桃报李是她的原则，即使对方无心，这个人情也是要还的。
“小姐巾帼英豪，又是有缘人，请问姓名?”那女孩子掏出一张名片，鸦头青的竹纸，三个瘦金的字像她人一样锋芒毕显，藏都藏不住。
“姓萧，名祐笙。”
苏亦栀柳眉一颤:“萧?与京兆萧氏可有关系？”
“恐怕没有，我父母都早亡。”
“好吧。
萧医生年少，在沪上没个依靠，不如来做我家私人医生可好？”
庭深吃了一惊，看见苏亦栀神情不似玩笑，有些犹疑。
一般而言，她家大小姐谨慎为上，极少用来路不明的人，行为看似乖张，实则早己有了谋略，只是她家小姐的逻辑，一般人不懂。
对面挺拔如松的女孩微微躬身:“恐难胜任。”
苏亦栀浅笑吟吟也不退让:“以萧医生才学，在同济留下来屈才，不如随了我去。”
她本来挺担心这姑娘是个软硬不吃的愣头青，然而以她看人的首觉与眼光，她有自信，并非如此。
而且这个萧医生看上去不太擅长周旋，她很轻易可以说服。
果然，她只是提点了一句，萧祐笙居然就这么点头称好应下来。
苏亦栀看她拎着箱子就知道她在上海并无寓所，首接提议让她住到苏公馆来，省得麻烦，若苏家无事，她亦可以去别家药铺坐诊，相当自由。
最后苏亦栀提议第二天签合约，带看庭深离开。
庭深关上车门就反对道:“大小姐，人还没查过，您就要用?而且，还没请示过老爷呢。”
苏亦栀看那个姑娘招来一辆黄包车，拉上车窗帘子道:“没关系，这姑娘有自己的目的，但绝不会于我有害。”
“大小姐，这人没有原则，见了好处便钻，您才说两句，她便抛下原主不管了，我看不对劲。”
苏亦栀眨眨眼，精致的面容附上一层老练的阴影:“这个萧医生可以用，我看得出来。”
庭深噤声不敢言，张口虽有一堆话想说，末了，蔫下去道：“是，苏爷。”
谁叫她是淮柳帮帮主苏亦栀。
苏亦栀早年间身手极好，再加上她有身带元灵，在沪上立起淮柳帮，与其他帮派分庭抗礼，然而后来因缘际会，她半身不遂，名号、地位都半分不减，甚至有增长趋势。
她担起一声“苏爷”，自然能看出着萧祐笙其实身手不凡，她来上海不仅是为行医，也有自己的目的，若是入同济不便行动，苏亦栀只是给她行了点方便。
在十里洋场，凡事都要留心眼，讲究个前三后西，于己无碍，那看破不说破便好。
也为难了萧祐笙，初出茅庐不久，遇上一大佛。
苏亦栀那句“屈才”之言摆明了告诉她别装，这是她此前从未遇到过的。
她是张竹君的学生，然而并未在上海女医学校就读，对上海亦不熟悉，急需一个靠山和一份稳定且有闲暇的工作，而苏亦栀刚好把答案摆在了她面前。
机会大好，不用白不用。
于是乎，初来乍到的沪上小白闯进了黑山老妖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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