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霜华

建安十二年·春分·镇北将军府晨露未晞，将军府后院的梨树己绽开了第一茬白花。

八岁的江筠清立在青石板上，手中的桃木剑划破晨雾，惊起一树飞花。

"少爷这招回风拂柳己有三分火候了。

"老管家马叔捋着胡须笑道，"比老爷当年这个年纪时还要..."话音未落，一阵细弱的抽泣声从西墙根传来。

江筠清手腕一抖，剑尖挑落的梨花偏离了轨迹，纷纷扬扬洒在青苔上。

"谁在那里？

"他皱眉收剑。

将军府规矩森严，下人们从不敢在这个时辰靠近练武场。

马叔侧耳听了听："许是今晨到府的顾小姐。

姑奶奶昨日递了帖子，说要带表小姐回府小住。

"江筠清撇了撇嘴。

他最烦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上次兵部尚书家的小姐来做客，不过被蜜蜂吓了一下，哭得整个马厩的马都不安生。

正要转身继续练剑，那哭声忽然拔高了一调，像只离巢的雏雀，颤巍巍地扎进耳膜。

鬼使神差地，他攥着木剑朝角门走去。

——穿过月洞门，西跨院的景象让江筠清愣在原地。

六岁的顾未霜正踮着脚去够梨树枝桠间的蝴蝶风筝，杏红色的衫子被晨露打湿了半幅，缠着同色发带的双丫髻散了一半，软软地垂在耳边。

她每跳一下，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就颤一颤，在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我的蝴蝶..."带着哭腔的童音软糯糯的，像刚蒸好的桂花糕。

江筠清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

青石板上散落着几节折断的竹篾，看痕迹应该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够到风筝。

他忽然想起上月弄丢父亲赏的狼毫笔时，自己也是这般委屈。

"让开。

"小女孩吓得一个激灵，转身时踩到裙角，整个人往后栽去。

江筠清箭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杏红色的衣袖滑落半截，露出藕节似的小臂，触手冰凉。

"你..."顾未霜睁圆了眼睛。

逆光里，这个陌生男孩的轮廓被镀了层金边，眉心的红痣像颗朱砂印，活脱脱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童模样。

江筠清松开手，后退两步突然跃起。

木剑精准地挑中风筝线绳，"啪"地一声，彩绘的蝴蝶便晃晃悠悠落了下来。

"喏，小哭包。

"他递过风筝，袖口沾了片梨花瓣。

"我才不是小哭包！

"顾未霜一把抢过风筝，脸颊鼓得像刚出锅的包子。

阳光穿过花枝，在她鼻尖投下细小的光斑，江筠清突然注意到她右眼角有颗淡褐色的泪痣。

"清儿！

"回廊处传来母亲的呼唤。

江夫人携着一位英气妇人走来，见两个孩子对峙的模样，不禁莞尔："这么早就玩在一处了？

""霜儿，这是你表哥。

"顾姑母轻推女儿后背，"叫人。

"顾未霜揪着风筝线，声如蚊蚋："表哥..."恰有春风拂过，枝头积雪似的梨花纷纷扬扬洒落。

江筠清伸手拂去她发间花瓣时，发现小表妹的发丝比最上等的杭绸还要软。

"带表妹去玩吧。

"江夫人揉揉儿子的发顶，"记得巳时回来用膳。

"——练武场边的老梨树下，顾未霜望着高耸的树干咽了咽口水。

"怕了？

"江筠清故意晃了晃手里的木剑。

"才没有！

"她立刻攥紧风筝线，杏眼瞪得溜圆。

"那就上来。

"男孩三两步蹿上树干，伸手拉她。

顾未霜的新裙子在粗糙树皮上蹭出好几道绿痕，有两次差点滑下去，都被稳稳拽住。

当他们在横枝上坐定时，顾未霜倒抽一口凉气。

从这个高度，能望见将军府连绵的黛瓦，街市上蚂蚁似的人群，甚至更远处皇城的鎏金顶。

"我常在这儿看日落。

"江筠清指着西边，"那边是玄武大营，父亲说等我满十岁就带我去骑真正的战马。

"顾未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突然将风筝高高举起："从这里放，一定能飞到九天上去！

"春风很给面子地托着彩蝶腾空而起，转眼就成了蓝天中的一个小点。

两个孩子趴在树杈上仰着头，谁也没注意树下的呼唤声。

"再放线！

"江筠清指挥道，"不对，要这样绕..."他伸手去纠正她拿线轴的手法，触到一片冰凉。

顾未霜的指尖冻得通红，却死死攥着线轴不肯松手。

江筠清想了想，解下自己的靛青色汗巾裹住她的小手。

"表哥为什么帮我？

"风筝变成云朵旁的黑点时，顾未霜突然问道。

"嫌你哭得吵。

"江筠清故意板着脸。

女孩鼓起脸颊："我明明哭得很小声！

昨儿嬷嬷还说，我哭起来像黄莺儿似的..."话音未落，树干突然剧烈摇晃。

不知哪来的野猫从他们头顶窜过，惊落一树繁花。

顾未霜身子一歪，风筝线脱手而出，整个人往树下坠去。

天旋地转间，她落入一个带着青草香的怀抱。

江筠清接住她后连退三步才站稳，左肩重重撞在树干上，震得梨花如雪纷飞。

"看吧。

"他放下惊魂未定的小表妹，拍了拍衣襟上的花瓣，"说了接得住你。

"顾未霜盯着他肩头蹭破的衣料，突然从袖中掏出个青色荷包："给你。

"针脚歪歪扭扭的梨花纹样，收口处还缀着颗走形的小铃铛。

江筠清认出这是《女则》里要求闺秀必学的针灸功课。

"本来要给爹爹的..."顾未霜低头玩着衣带，"但表哥接住了我..."江筠清郑重地系在腰带上，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喏，换你的。

"油纸里躺着三枚琥珀糖，是昨日皇帝赏赐的西域贡品。

顾未霜捏起一块对着阳光看，糖块里的桂花像是被封存的秋日，金灿灿的晃眼。

"少爷！

表小姐！

"丫鬟的呼唤声由远及近。

江筠清利落地滑下树干，仰头张开双臂："跳下来。

"这次顾未霜闭着眼就跳了下来。

——回廊拐角处，江夫人望着两个沾满花瓣的小身影，转头对顾姑母笑道："看来处得甚好。

""清儿有兄长样子了。

"顾姑母颔首，目光落在儿子腰间那个突兀的青色荷包上，"这孩子向来不喜佩饰..."话音未落，忽见江筠清转身，用袖子擦去了顾未霜脸上的糖渍。

春阳穿透花枝，在两个小小的身影周围洒下光尘，恍如画师笔下精心勾勒的工笔画。

马叔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老眼里闪着微光："老奴瞧着，这梨花开得比往年都盛。

"确实。

那株百年老梨树今年花开如瀑，雪浪般的花朵压弯了枝头，有几枝甚至探进了西厢房的窗棂。

而此刻，恰好有一瓣梨花落在顾未霜的发间，江筠清伸手拂去时，指尖停顿了一瞬，最终将那片花瓣夹进了随身带的《孙子兵法》扉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