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三在哪里可以看

西砖胡同的老槐树正落着花，碎白的瓣儿像撒了一地的盐粒子，混着煤渣铺在青石板路上，被日头晒出一股子焦苦的香，闻着跟烤糊了的芝麻烧饼似的。

十五岁的沈万三攥着数学试卷拐过墙根，白背心洗得发透，脊梁骨在补丁底下绷成少年人特有的嶙峋——那是他妈用他爸留下的的确良衬衫改的，袖口还留着半道没拆干净的军绿色车线，活像条蜈蚣趴在那儿。

"哟，这不是考第一的穷酸鬼吗？

"破锣似的嗓音惊飞了槐树上的知了，那知了扑棱着翅膀飞走时还不忘撒了泡尿，正落在沈万三脚前，仿佛在嘲笑他即将面临的窘境。

六个少年从影壁后晃出来，领头的赵虎穿着条喇叭裤，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用蓝钢笔水描的青龙，尾巴还连着道没长好的疤——上个月在护城河游泳被碎玻璃划的，现在正淌着汗，把墨水晕成团脏乎乎的蓝，活像条被水泡发了的咸菜。

沈万三往后退半步，后背贴上爬满爬山虎的砖墙。

手里的试卷边角发颤，鲜红的"100"底下，班主任用红笔写着"建议申请区三好学生"。

他心里嘀咕："这群混球怎么跟朱元璋的锦衣卫似的阴魂不散？

"随即又一愣——等等，朱元璋是谁？

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

"赵虎，你上个月借我的五毛钱还没——"沈万三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比胡同里收废品的铜铃铛还要响。

"还钱？

"赵虎突然笑了，从裤兜摸出半块砖头，在掌心拍得啪啪响，那声音让沈万三想起前世在苏州河畔听过的算盘声，"你娘咽气那会儿，不是跪遍整条胡同借棺材钱吗？

老子今天不要钱，把你妹带来陪哥几个跳皮筋儿，咋样？

"血"嗡"地冲上太阳穴，沈万三感觉眼前一阵发花。

恍惚间，他看见赵虎手腕上的钥匙链晃了晃——铁皮做的火车头造型，缀着枚东城区百货公司的铜徽章。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玩意儿：三天前在父亲单位楼下，那个穿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女人也戴着一模一样的，当时她正把一摞糖纸往父亲自行车筐里塞，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前世我经商时最恨这种背信弃义之徒！

"这个念头突然蹦出来，沈万三自己都吓了一跳。

砖头砸下来时，他本能地用书包去挡。

旧帆布包"砰"地裂开，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蜂窝煤块滚落满地——那是他攒了半个月的锅炉房碎煤，本想给妹妹瑶瑶做蜂窝煤球，好让她在三伏天能少跑两趟煤场。

"哎哟我操！

"赵虎的手背被煤块棱角划破，血珠溅在试卷上，把"三好学生"的"三"泡成暗红的窟窿。

沈万三看着心疼，那试卷可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的成果，比前世熬夜算账还辛苦。

"打死他！

"后排的少年捡起煤块狠砸过来。

沈万三蜷在墙角，感觉肋骨被踢得要断，耳边却响起1979年冬天的风声——甘肃陇西县的土窑里，母亲咳嗽着把他和瑶瑶往炕角搂，煤油灯芯"噼啪"炸开火星，她用甘肃话念叨："你爸说开春就接咱们回北京......"后来开春了，父亲寄来的信里夹着两张硬座车票，却没说自己在城里早有了新家。

"这跟被朱元璋抄家是一个滋味儿！

"沈万三脑子里又蹦出这个古怪念头，疼得龇牙咧嘴，"等等，我什么时候被抄过家？

"意识渐渐模糊时，胡同的槐树影突然扭曲成元末的官船。

甲板上，五十八岁的沈万三望着朱元璋的水师逼近，腰间的聚宝盆玉佩硌得肋骨生疼——那是马皇后赏的，说能聚天下财，却聚不住帝王的猜忌。

他听见儿子在舱底哭喊，海水混着血从甲板缝隙渗进来，咸腥气钻进鼻腔的刹那，眼前突然闪过2003年的新闻画面：京通高速上，妹妹瑶瑶的自行车被集装箱卡车撞得粉碎，标题写着《城郊重大交通事故，两死一伤》。

"我这是要死了还是疯了？

"沈万三迷迷糊糊地想，"怎么看见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哥！

"尖锐的嗓音刺破混沌。

沈万三勉强睁开眼，看见十三岁的瑶瑶举着半截扫帚从胡同深处冲来，马尾辫上别着他用铁丝弯的蝴蝶发卡——那是去年她生日，他在废品站捡的铁丝，烧红了在砖头上掰的，掰得他满手水泡，但看见瑶瑶笑出的小虎牙，觉得值了。

赵虎的砖头正要砸向瑶瑶后背，沈万三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地上带血的煤块，照着赵虎太阳穴狠命砸去。

"前世我运粮船遇上水匪都没怂过，还怕你们几个小兔崽子？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狠劲。

血花飞溅的瞬间，两种记忆在瞳孔里炸开：前世他在苏州河囤粮时，算准了梅雨季的水位，让二十艘粮船躲过洪峰；今生他在锅炉房偷煤时，数过砖墙上的裂缝，知道第几块砖一推就松。

赵虎惨叫着倒地，钥匙链甩进排水沟，沈万三看见铜徽章上的"东百"二字，突然想起父亲档案袋上的公章，也是这两个字。

"快跑！

"瑶瑶拽着他的手往家跑，布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活像两只受惊的麻雀。

沈万三盯着妹妹发颤的肩膀，突然发现她校服第二颗纽扣没系——那是母亲缝的，说留着透气，别捂出痱子。

他胸口发闷，分不清是被踢伤的疼，还是突然涌上来的记忆：前世被抄家时，他也是这样护着小儿子，最后却只能看着孩子被充作官奴。

"这次不一样了，"沈万三边跑边想，"前世我富可敌国却保不住家人，这辈子穷得叮当响，但谁也别想动我妹妹一根汗毛！

"拐进自家院门前，沈万三踉跄着撞在槐树上。

树皮蹭破掌心，他忽然摸到口袋里硬硬的东西——一块雕着聚宝盆纹的玉佩，不知何时躺在那里，纹路间还嵌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

身后传来赵虎的咒骂，混着远处收废品的吆喝，他低头看着玉佩，突然听见两个声音在脑海里重叠："万三，留得青山在——"这声音苍老得像从六百年前飘来。

"哥，回家喝绿豆汤......"这声音清脆得像是眼前的瑶瑶。

暮色漫进胡同，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沈万三攥紧玉佩，指腹碾过盆沿的"万三"二字——那是他的名字，也是六百年前那个巨商的名字。

妹妹正在拍门，铁锈从破门上簌簌掉落，他看见门楣上歪歪扭扭的"福"字，是母亲用红漆写的，三年了，颜色还没褪尽。

血从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渗进"福"字底下的裂缝。

沈万三忽然笑了，笑得肋骨发疼，笑得瑶瑶慌了神。

因为他知道，这次不一样了——六百年前的商道权谋，二十年后的香港回归，还有妹妹手腕上母亲的银镯子，都将在他掌心重新织成一张网，一张能兜住时光碎片的网。

"哥，你笑啥？

别是打傻了吧？

"瑶瑶踮起脚摸他额头。

沈万三把玉佩往兜里一揣，揉乱妹妹的头发："走，哥给你煮面条去。

等哥赚了钱，天天让你吃红烧肉！

"槐树影里，聚宝盆玉佩闪过微光，惊飞了最后一只知了。

1983年的夏天，正从碎煤渣和血珠里，长出新的根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