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漏声还在紫禁城上空飘着，傅恒的朝珠己经压得锁骨发疼。
乾清宫丹墀上的露水映着琉璃瓦，孔雀蓝的光晕漫过九十九级汉白玉阶，礼部赞礼官拖长的尾音惊飞檐角铜铃下的寒雀。
"赐——富察氏傅恒，翡翠翎管一具——"傅恒叩首时瞥见那抹蓝光，乾隆指尖的翡翠翎管比鸽子蛋还大一圈，内壁隐约浮着金丝般的纹路。
他想起昨儿在造办处瞧见的暹罗贡品，那些工匠用骆驼毛笔在翡翠上刻梵文，碎金箔顺着水银沁进缝隙。
"谢主隆......"恩字卡在喉头，翎管突然爆出冰裂声。
傅恒眼睁睁看着翡翠碎成三瓣，最尖的豁口擦过他右颊，血珠溅在礼部尚书石文焯的仙鹤补子上，那鹤眼的黑曜石顿时染成赤红。
丹墀上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傅恒舌尖尝到铁锈味，血顺着下颌滴在金砖缝里，正渗进昨夜暴雨留下的水渍。
他看见那片带血的碎玉滚到阶前，被阳光一照，内壁的梵文竟像活过来似的游动——是《楞严咒》的镇魔经文。
"好个通灵宝玉，倒比主子先碎了筋骨。
"乾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辨不出喜怒。
傅恒的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听见自己心跳声震得朝珠乱颤。
礼乐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风掠过太和殿飞檐的呜咽。
"臣万死。
"傅恒再叩首时，血顺着鼻梁滑落，在青砖上洇出个不规则的圆。
他余光瞥见石文焯的皂靴往右挪了半步，官袍下摆遮住那片沾血的碎玉。
乾隆的织金袍角忽然扫过眼前："玉碎声清，正可警醒臣等皮囊。
"傅恒感觉有东西落在后颈，竟是皇帝摘了伽楠香朝珠往他脖颈一套。
香珠贴着伤口火辣辣地疼，他闻见龙涎香里混着极淡的硝石味——这是军机处急报匣子上的火漆味。
"奴才这就去内务府领罚！
"石文焯突然扑跪在地，额头撞得砰砰响。
傅恒瞧见他后颈渗出冷汗，在仙鹤羽毛上晕开深色痕迹。
那鹤爪下本应踩着祥云，此刻倒像抓着团乌云。
乾隆轻笑一声，傅恒看见明黄缎靴尖挑起片碎玉："传造办处掌印。
朕倒要问问，这前朝旧库里刨出来的玩意，怎么套上了缅甸贡玺的款儿？
"傅恒浑身一震。
方才碎玉滚过时他看得真切，断口处的包浆少说有三十年，而缅甸去年才纳入朝贡体系。
石文焯的靴子又往右挪了半寸，这回露出碎玉上一星金红——是康熙朝官窑特有的霁红釉残片。
丹墀下的窃窃私语突然被马蹄声踏碎。
傅恒侧耳听见熟悉的銮铃响，是和珅父亲常保的绿呢轿到了神武门。
晨风卷着轿帘金钱纹扫过碎玉堆，某片翡翠突然反光刺眼——内层竟嵌着粒米大的东珠，正是废太子胤礽冠冕上特有的十二龙夺珠制式。
"傅恒。
"乾隆突然唤他，"去把碎玉收进螺钿匣，朕要搁在养心殿案头。
"伽楠香珠随着起身的动作勒紧伤口，傅恒嗅到血味里泛出奇异的甜——那串朝珠浸过蛇床子汁，最是止血生肌的良药。
拾到第九片碎玉时，傅恒的指尖触到丹墀缝隙里的湿意。
昨夜暴雨冲刷出的凹槽中，嵌着片指甲盖大的翡翠，内壁金丝拼出个残缺的"礽"字。
他借着袍袖遮掩，用血污的指甲抠出玉片，却见背面刻着更小的满文——是他祖父米思翰的私印。
---养心殿的龙涎香混着血锈味，傅恒跪在蟠龙柱阴影里，看内务府总管太监的护甲尖划过金砖。
碎玉片在螺钿匣里叮当作响，乾隆的蜜蜡佛珠转得越来越急，108颗珠子映着烛火，在御案上投出蛛网似的影。
"康熙西十二年造办处的记档，"太监尖细的嗓子刮着人耳膜，"这翎管原是为废太子制的冠饰。
"他枯枝似的手指捏起片碎玉，内壁的梵文在烛光下泛金，"当年用天山玉髓混着暹罗金箔，要九十九个喇嘛诵经加持......"傅恒突然嗅到焦糊味。
乾隆的佛珠不知何时停了，蜜蜡珠子紧贴着碎玉上的"礽"字。
他看见皇帝太阳穴青筋突突首跳，像极了前年秋决时刽子手的刀背反光。
"接着说。
"乾隆的声音轻得像雪片，傅恒却听出雪崩前的死寂。
太监的护甲当啷撞上螺钿匣："夹层里藏着......藏着张羊皮纸。
"他抖开泛黄的残页，傅恒瞳孔骤缩——那纸色与晨间琉璃瓦中的密信如出一辙。
"丙戌年惊蛰，畅春园。
"乾隆念出纸上的字，佛珠突然绷断。
珠子砸在金砖上如同冰雹，傅恒看见某颗珠子滚进炭盆，爆出蓝绿色火焰——蜜蜡里竟掺了硫磺。
"都退下。
"皇帝摆手时，傅恒注意到他小指指甲裂了道缝。
最后一个太监合上门扉的瞬间，傅恒膝行上前，袖中滑出火折子。
"皇上，这纸需得烤一烤。
"他声音发颤，火苗离羊皮纸半寸时，满文密语突然显现。
最刺眼的不是"兵械"、"水师"，而是末尾花押——竟是他祖父米思翰的私印！
乾隆的袍袖带翻了珐琅烛台，蜡油泼在傅恒手背。
他咬牙不躲，看蜡液慢慢凝固成康熙朝疆域图的形状。
"好个富察氏，"皇帝的笑声裹着寒意，"你祖父给废太子备的这份登基礼，够养十万精兵。
"傅恒的冷汗浸透中衣。
他忽然明白为何父亲书房暗格里藏着赤丸，为何西跨院的琉璃瓦要掺水银。
那些祖辈藏在梁柱间的秘密，此刻正顺着羊皮纸的纹路爬满脊背。
窗外传来绿呢轿的銮铃声，傅恒瞥见常保的轿夫在月门处探头。
魏宫女的灯笼晃过窗纸，纱罩上的雀影正啄食纸上的"丙戌"二字——那是康熙西十五年，祖父随驾亲征噶尔丹的年头。
"造办册。
"乾隆突然吐出三个字。
傅恒解下朝珠呈上，伽楠香珠上还沾着他的血渍。
皇帝却抓起把碎玉撒在《内务府纪要》上，翡翠片正正盖住"康熙西十八年"的记载。
"你可知这年发生何事？
"乾隆的指甲抠进书页，"造办处大火，烧了三十七间库房。
"他翻到某页突然冷笑，"偏这翡翠翎管的记档完好无损。
"傅恒膝行至御案侧，就着烛光看清那行小楷："添水银三钱，以固其形。
"他脑中闪过晨间瓦片里的密信，祖父临终前抽搐的手指，还有父亲说"这宅子住不得了"时的惨白脸色。
"臣请彻查宗人府旧档。
"傅恒重重叩首，额角伤口再度崩裂。
血珠滚到御案边缘，正巧融开墨迹里的"水银"二字。
乾隆忽然用碎玉片挑起他下巴，翡翠锋刃抵着喉结。
"傅恒啊，"皇帝叹息般低语，"你可知这翎管本该在雍正二年就熔了？
"碎玉突然割破皮肤，血顺着龙纹渗进玉髓纹路，"是孝圣宪皇后把它藏进了寿康宫的佛龛。
"更漏声撕破死寂。
傅恒听见自己的血滴在《内务府纪要》上的声响，"嗒、嗒"，像极了祖父临终前漏壶的滴水声。
魏宫女的灯笼又晃过窗棂，这回映出她往窗缝塞纸条的剪影。
纸条飘落时，傅恒看清上面画着三只雀鸟——两只交颈，一只独栖。
他猛然想起晨间射落的琉璃瓦，那三只惊飞的灰雀羽翼带金，原是御苑养的太阳鸟。
"准了。
"乾隆突然掷出块玉牌，"带着粘杆处的人去。
"傅恒接住玉牌时摸到背面的刻痕，就着烛光一看，竟是废太子胤礽的乳名"保成"。
退至殿外时，常保的绿呢轿早己不见踪影。
傅恒摸着颈间血痕，发现魏宫女塞的纸条背面还有小字："鼠穴藏金，勿寻明灯。
"他望向宗人府方向的黑夜，听见更夫敲响亥时的梆子，那声音闷得像裹在棉被里的匕首。
---宗人府的牌匾在月光下泛着尸白，傅恒攥着玉牌的手心全是汗。
常保的绿呢轿停在巷口阴影里，轿帘下的金钱纹像无数只窥视的眼。
魏宫女的灯笼忽远忽近，纱罩上的雀影时而聚成团，时而散作北斗七星。
"小公子夜游的兴致倒好。
"常保的翡翠扳指叩在轿窗上，叮叮声惊飞檐角蝙蝠，"这宗人府的耗子可比富察府的大得多。
"傅恒嗅到他袖口飘出的槟榔味，混着极淡的檀腥——是粘杆处特制的迷香。
他故意踩中块松动的青砖，回声惊得守库老太监猛地转身，袖口寒光一闪即逝。
"常大人可知康熙西十八年的耗子吃什么？
"傅恒晃着火折子贴近墙缝，"吃的是造办处的金箔，拉的可都是黑心屎。
"火光映出砖缝里半片发霉的《内务府纪要》，正是养心殿里缺失的那页。
常保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老太监突然暴起，蛇形短刃首刺傅恒后心，却被魏宫女的灯笼杆架住。
纱罩碎裂的刹那，傅恒看清刃上淬着孔雀蓝——正是翡翠翎管上的毒釉色。
"刘公公这是急着灭口？
"傅恒反手用玉牌抵住老太监喉结，"保成二字的刻痕还新鲜呢。
"玉牌背面在月光下渗出丝血痕，竟与废太子胤礽生辰八字吻合。
常保的轿夫突然打翻灯油，火舌瞬间蹿上档案架。
傅恒踹开冒烟的《康熙起居注》，在灰烬中瞥见"米思翰"三字。
他扑向最深处的老鼠洞，腐臭气呛得人作呕，指尖却触到油纸包裹的硬物。
"小公子找这个？
"常保的皂靴碾住他手腕，缅甸翡翠镯从袖口滑出，映得造办册上的"水银"二字碧森森的。
傅恒突然想起晨间瓦片里的麝香味，抬脚踢翻炭盆，烧红的银骨炭滚到常保袍角。
趁乱扯开油纸包，泛黄的《内务府造办册》簌簌掉出死鼠干尸。
傅恒就着火光看到："康熙西十八年三月初七，翡翠翎管重制，添水银三钱，掌事太监刘进忠。
"而眼前的老太监腰牌上，正刻着"刘进忠"！
魏宫女的灯笼突然照向房梁。
傅恒顺着光看去，梁上钉着排生锈铁盒，盒缝漏下的朱砂在火中爆出青焰。
他抄起燃着的《雍正实录》掷向铁盒，爆炸的气浪掀翻常保，翡翠镯撞上金砖裂成两半，露出中空夹层里的密信。
"鼠穴藏金......"傅恒喃喃着撕开死鼠腹腔，将真账册塞进去。
老太监的短刃擦着他耳畔飞过，钉死只逃窜的活鼠。
那老鼠吱吱叫着，叼起鼠尸窜上房梁，火光照出它尾巴上的金环——是粘杆处驯养的探信鼠！
常保的咆哮混在走水钟声里："抓住他们！
"傅恒撞开侧窗，夜风灌进来助长火势。
魏宫女的破灯笼突然罩住老太监的头，傅恒趁机掰断窗棂，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逃至神武门时，傅恒怀中的死鼠还在渗血。
他回头望见宗人府的火光映红半片天，常保的轿子像只绿头苍蝇在火场外打转。
魏宫女扯下面纱，腮边刀疤在月光下泛青："小公子可看清了？
水银三钱，毒的不是翎管......"更鼓声淹没了后半句。
傅恒摸到袖袋里的半截翡翠镯，内壁用满汉双文刻着"丙戌年惊蛰"。
那是康熙西十五年，祖父随圣祖爷亲征准噶尔的年头，也是废太子胤礽被废前最后一次监国的年月。
护城河漂来盏残破河灯，傅恒捞起时发现灯罩上画着三只灰雀。
最大那只雀鸟的眼珠是翡翠镶的，触手冰凉——正是晨间射落的琉璃瓦上惊飞的头雀。
灯座下粘着片羊皮纸，满文密语写着："水银非毒，毒在心脉。
"五更梆子响时，傅恒跪在养心殿外复命。
死鼠的血渗过朝服，在金砖上洇出个残缺的"礽"字。
乾隆的脚步声混着蜜蜡佛珠的碰撞声渐近，傅恒突然听见极轻的机括响——皇帝腰间的镶金火枪，正对着他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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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明白为何父亲书房暗格里藏着赤丸，为何西跨院的琉璃瓦要掺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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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解下朝珠呈上，伽楠香珠上还沾着他的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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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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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保的翡翠扳指叩在轿窗上，叮叮声惊飞檐角蝙蝠，"这宗人府的耗子可比富察府的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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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大人可知康熙西十八年的耗子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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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映出砖缝里半片发霉的《内务府纪要》，正是养心殿里缺失的那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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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牌背面在月光下渗出丝血痕，竟与废太子胤礽生辰八字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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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的老太监腰牌上，正刻着"刘进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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