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时节的水汽漫过青石门槛时，苏母正往搪瓷缸里添茉莉香片。
江明月收伞的声响惊得缝纫机上的线轴晃了晃，苏母抬眼便见那姑娘乌发间别着支银蝴蝶簪，列宁装前襟别着枚鎏金算珠胸针，倒比合作社橱窗里的模特还讲究三分。
“明月来了，快尝尝新到的碧螺春。”
苏母推过描金边茶盏，看氤氲水汽染上她睫毛。
里间忽然传来布料坠地的闷响，江明月搁下茶盏时，腕间青玉镯碰着案板上的铜剪刀，叮当一声脆响。
苏榛弯腰捡布料的姿势僵在半空，晨光从雕花木窗斜切进来，正巧笼住江明月垂落的发丝。
她今日将乌发绾成坠马髻，斜插的鎏金梅花簪随着俯身动作轻颤，簪头缀着的珍珠流苏扫过耳垂，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细碎光斑。
列宁装立领裹着修长脖颈，领口第二粒盘扣松了线脚，露出半截月白衬衣滚边，晃得苏榛喉结滚动时险些咬到舌尖。
江明月忽然抬眸，杏仁眼里浮着层琥珀色光晕，眼尾微挑的弧度像裁缝剪裁时最利落的斜切线。
她鼻尖凝着滴将坠未坠的汗珠，被阳光折射成碎钻似的星点，落在苏榛眼底便成了燎原的火种——烧得他指节发麻，灰卡其布又落回染缸边缘，溅起靛青涟漪。
“小榛榛看够了吗？”
算珠猝然归位的脆响惊飞窗外麻雀，江明月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叩在账册“逾期十八日”的红戳上。
列宁装袖口滑至肘弯，露出截雪色小臂，腕间青玉镯撞着案板铜剪刀，叮当声混着她尾音里的戏谑：“再看要收利息了。”
苏母的缝纫机适时发出吃布料的嘶鸣，盖住了苏榛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他盯着她唇畔将现未现的笑涡，恍惚见那鎏金梅花簪的流苏凝成实体，正一圈圈缠紧他命脉。
江明月倚着门框，瞧他后颈被阳光晒出的浅红印子，忽地笑出声：“小榛榛这是练的什么功？”
尾音打着旋儿落在他耳尖，惊得他手里灰卡其布又落回染缸边沿。
阳光从气窗斜切进来，江明月拨弄算盘珠的指尖泛着珠贝似的莹光。
苏榛望着她耳垂上晃动的翡翠坠子，忽觉满屋糨糊香都成了灼人的蒸汽——那坠子正巧是去年中秋，他在合作社柜台盯了半月的货。
“正月廿六赊的卡其布……”江明月忽然倾身，银蝴蝶簪的流苏扫过账册上的墨迹，“说是要给棠棠缝书包？”
她领口第二粒盘扣松了线脚，露出截月牙白的衬衣滚边，晃得苏榛喉结滚了滚。
外间传来钢镚相撞的脆响，苏棠抱着熊猫存钱罐挪进来，羊角辫上别的红头绳褪成浅粉色。
小姑娘踮脚往案板上倒钢镚，奶声奶气地数：“一毛，两毛……姐姐吃糖。”
沾着麦乳精的小手往江明月掌心塞了颗话梅糖。
江明月指尖顿了顿，算珠停在“逾期十八天”的红戳上。
晨光里苏棠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倒映在她瞳仁里成了两把小绒扇。
她忽然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羊角辫：“棠棠真乖。”
尾音软得能掐出水来，惊得苏榛碰翻了染缸边的靛青颜料。
蓝汪汪的液体漫过“利息”那栏数字时，江明月抬脚踹在苏榛小腿肚：“混蛋东西。”
骂声却带着笑，眼尾飞红染得比账册上的红戳还艳。
“这么乖巧的妹妹，你也忍心骗？”
她腕间的玉镯滑到肘弯，露出一小段雪色肌肤，晃得苏榛慌忙去抓量衣尺。
苏母在外间突然哼起《天涯歌女》，缝纫机踏板踩出欢快的节奏。
江明月揪着苏榛的耳朵拎到跟前：“连本带利二十三块八毛五……”她发间茉莉香混着靛青的苦涩，惊雷般劈开苏榛混沌的思绪，“请我吃三顿红房子西餐都算便宜你。”
江明月揪住苏榛耳垂的力道骤然加重，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珊瑚光泽。
他被迫仰头时，正瞧见她鼻梁上沁着细汗的绒毛被阳光镀成金粉——这居高临下挑眉的模样，与去年腊月她举着量衣尺追讨布票时如出一辙。
算珠碰撞声里，苏榛忽然嗅到她袖口沾染的樟木箱气息，混着裁缝铺特有的糨糊甜香，恍然惊觉那支总斜插在合作社柜台算盘上的狼毫笔，笔杆上也有这般经年沉淀的木质香。
“这才是我熟悉的江……”他喉间滚出半句含混的叹息，尾音被江明月骤然贴近的气息截断。
晨光里她睫毛在账册投下的影子像把密齿梳，正细细梳理他那些藏在五斗柜第三格的隐秘心事。
翡翠坠子晃出的虚影里，他看见十西岁的江明月攥着染花的作业本追到染坊，气得发颤的指尖也如今日这般，总爱用尾指勾住算盘铜梁。
“看什么看？”
江明月佯装去翻利息栏，列宁装立领却掩不住颈侧漫上的海棠色。
苏榛突然发现她今日的坠马髻比往常松散两分，必是清晨急着对账，连发油都未抹匀——这毛躁劲儿和她当年冒雨送还错找的零钱时，湿哒哒的刘海贴在额角的模样重叠成双。
苏母的缝纫机轧出串梅花形线迹，惊得大黄狗叼着苏棠的玻璃珠头绳窜进来。
江明月慌忙撤手后退，后腰撞上案板震翻了靛青染料。
苏榛伸手去扶时，正触到她腰间暗袋鼓囊囊的形状——那里总揣着本用碎花布包边的账册，边角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就像她永远理不齐的碎发。
暮色顺着气窗爬进来时，苏棠正把最后一枚钢镚按在江明月掌心。
“姐姐要吃什么呀？”
小姑娘仰头时，鼻尖沾着靛青色。
江明月忽然弯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惊得苏榛打翻了案板上的茶盏。
“走啦。”
江明月拽着苏榛的袖口往外走，列宁装后摆扫过门槛上未干的颜料，“账先记着。”
她回头冲苏棠眨眼，“姐姐给你带奶油冰砖回来。”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巧缠住苏榛僵首的腿。
苏母踩着缝纫机目送两人拐出巷口，茶盏里浮沉的茉莉花瓣突然打了个旋。
她望着染缸边那滩未干的靛青，忽然笑出声——那颜料渍活脱脱是只扑棱翅膀的银蝴蝶，倒似江明月发间那支簪子成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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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装袖口滑至肘弯，露出截雪色小臂，腕间青玉镯撞着案板铜剪刀，叮当声混着她尾音里的戏谑：“再看要收利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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