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1983年芒种时节的傍晚，老槐树的影子斜斜爬过土坯房开裂的窗棂时，接生婆刘婶用沾满草木灰的手掌拍响了我的屁股。
那本该是麦浪翻涌的丰收时节，可村西头三亩薄田里倒伏的麦穗，像极了母亲被汗水浸透的鬓角。
"是个带把儿的！
"刘婶用红布裹住我时，瞥见灶台上冷清的陶瓮。
本该煮满红糖鸡蛋的瓦罐里，只有几片发蔫的槐树叶子在沸水里翻腾。
父亲蹲在门槛外抽完最后一截旱烟，起身时带落一片墙皮，露出里面掺着麦秸的黄土——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幅壁画。
母亲坐月子的第三天，村会计家的公鸡打鸣声格外刺耳。
父亲在天蒙蒙亮时揣着布口袋出了门，布鞋底磨破的洞眼漏进带着露水的黄土。
他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到公社供销社，玻璃柜台里排列整齐的鸡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售货员老张的圆珠笔却始终悬在赊账本上方："周老三，你家超支的工分还挂着红呢。
"正午的日头把父亲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时，他蹲在河滩边往布袋里装鹅卵石。
归途经过二舅家的自留地，竹篱笆里芦花鸡刚下的蛋还带着体温，父亲的手在篱笆缝前颤抖了半袋烟工夫，最终抓起把野苋菜塞进空布袋。
母亲的乳汁终究没有如期而至。
每当我在襁褓中发出小猫似的呜咽，她便把晒干的槐花嚼成糊糊，用豁口的粗瓷勺往我嘴里送。
月光从屋顶漏下的那个深夜，父亲突然翻身坐起，抄起柴刀出了门。
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第二天灶台上多了碗飘着油星的蛋花汤——树梢的喜鹊窝空了。
满月那天，村支书拎着半篮鸡蛋跨进门槛，蓝布中山装的口袋里别着钢笔。
"公社特批的救济品。
"他的目光扫过墙角摞着的《赤脚医生手册》，母亲把鸡蛋藏进米缸时，发现底下压着张批斗会通知单——父亲昨夜砍了生产队的树。
七岁那年的麦收季，毒日头把麦田烤得金黄发脆。
我蹲在田埂上搓麦粒吃，麦芒刺得手心发痒，新麦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首往鼻子里钻。
远处脱粒机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颤，二舅家那头瘸腿毛驴拉着石磙转圈，扬起阵阵裹着麦壳的烟尘。
草帽突然被踹飞的瞬间，我还没看清建国表哥狞笑的脸。
后颈撞在晒得滚烫的麦茬地上，新割的麦桩像无数把尖刀，火辣辣的疼痛从脖颈蔓延到脊梁。
"野种也配吃白面？
"建国揪着我的衣领往麦垛上掼，他胳膊上暴起的青筋沾着麦糠，十西岁少年的蛮力带着牲畜般的腥臊气。
我挣扎着去抓散落的麦穗，鼻血滴在麦芒上凝成暗红的珠子。
脱粒机的轰鸣突然变得尖锐，母亲举着镰刀冲过来的身影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她赤脚踩过满地麦茬，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裤腿被麦茬划开血口，豁了刃的镰刀在烈日下闪着寒光。
"谁敢动我儿！
"母亲的声音劈开裂帛般的空气，镰刀尖堪堪停在建国耳畔。
我看见她凌乱发丝间的麦壳簌簌掉落，被汗水浸透的碎花衫紧贴着佝偻的背，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骨节凸起的形状。
二舅妈尖利的咒骂声刺破凝固的时空，母亲却像护崽的母狼纹丝不动，刀刃上的铁锈味混着她身上的麦草香，在我鼻腔里烧成滚烫的烙印。
那夜煤油灯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摇晃的光晕里，她正用顶针抵着针眼穿线。
我数着她手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有被麦芒划破的细长血道，有捆麦秸时麻绳勒出的紫痕，还有去年冬天劈柴留下的月牙形疤。
油灯火苗突然爆了个灯花，母亲把针尖在火焰上灼了灼，淡蓝的烟裹着焦糊味，融进墙上那团巨大的黑影。
"娘，野种是啥？
"我的声音惊醒了窗棂外打盹的麻雀。
母亲的手抖了抖，钢针戳进食指指腹，血珠滴在刚补好的褂子补丁上，晕开暗褐的花。
父亲磨镰刀的声响在院里停了片刻，月光从门缝漏进来，照见磨刀石上泛着血丝的水洼。
土炕另一端的啜泣声持续到后半夜，我数着母亲压抑的抽噎，听荞麦皮在旧枕头里沙沙作响。
天蒙蒙亮时，槐花香混着蒸汽钻进鼻孔，母亲正把窝头从铁锅里捡出来。
她浮肿的眼皮上粘着麦壳碎屑，却把最白的那块窝头掰开，往里塞了勺槐花蜜。
小升初考试那日，晨雾还没散尽。
建国表哥带着三个跟班堵在村口老槐树下，他们嘴角沾着地瓜渣，裤腰带上别着弹弓。
我的铅笔盒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扑通"掉进漂着蛙卵的臭水沟。
课本被撕碎时，泛黄的纸页像送葬的纸钱漫天飞舞，建国抬脚碾碎封面上"三好学生"的烫金字。
后脑勺撞上树根的闷响里，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血顺着发梢流进衣领时，母亲举着捣衣槌的身影正从河滩飞奔而来。
她跑丢了一只布鞋，露出被碎石划破的脚底板，那根枣木槌子抡出破风声，削掉了建国耳垂上那块胎记。
赤脚医生上门时，煤油灯照见案板上豁口的菜刀。
母亲把刀拍在发霉的木纹上，刀刃震落的木屑飘进搪瓷缸里："今儿要么给我儿赔礼，要么留下块肉当药引！
"二舅妈涂着蛤蜊油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身后药箱里的酒精棉球，正慢慢洇出建国耳朵上的血。
县中学录取通知书送到那天，母亲从樟木箱底捧出红布包。
褪色的供销社票据飘落在炕席上，1983年的墨迹己模糊成团，只有"鸡蛋三斤"几个字还支棱着倔强的笔画。
字典扉页的铅笔字被母亲摩挲得发毛，她开裂的指尖抚过"知识"二字时，墙角的纺车突然吱呀转了小半圈。
寄宿的第一个雪天，母亲背着蓝布包袱出现在校门口。
她的棉裤膝盖处打着深褐补丁，草鞋上结着冰碴，怀里却紧紧捂着个搪瓷缸。
六个糖水荷包蛋卧在糯米上，蛋黄澄亮得能照见人影。
后来才从卖豆腐的王婶那听说，母亲纳一双鞋底换两个鸡蛋，有次熬通宵穿针，煤油灯燎焦了额前的头发。
去年清明带女儿回村时，坍塌的土坯房前，老槐树新发的嫩芽正从刀疤里钻出来。
树冠上喜鹊衔来的枯枝堆成新巢，西十年前父亲深夜砍树取蛋留下的伤口，己然结成深褐色的痂。
二舅妈拄着杨木拐杖经过，她浑浊的左眼盯着我腕上的表链，缺了门牙的嘴漏风："你娘咽气前攥着把麦穗，说欠建国只耳朵..."山风掠过麦田，金黄的浪涛里忽然闪过月白的衣角。
女儿踮脚去接飘落的槐花，奶声奶气地问："那是奶奶吗？
"纷纷扬扬的花雨里，我仿佛看见坐月子的母亲抱着襁褓，用槐花煮的米汤代替乳汁，哼着跑调的童谣轻拍我入睡。
她龟裂的嘴唇沾着花汁，土墙上摇曳的灯影把佝偻的脊背拓成永恒剪影。
此刻妻子正在厨房煎荷包蛋，女儿把蛋黄戳破看金黄的汁液流淌。
我悄悄把半个蛋白埋进碗底，就像西十年前那个雪夜，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时，自己偷偷舔了舔搪瓷缸边凝结的糖霜。
窗外的槐花又开了，细碎的花瓣粘在玻璃上，恍惚仍是煤油灯下缝补衣裳的身影，正把全世界的风雨都挡在破碎的窗纸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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