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威远侯府的朱漆大门上挂着簇新的羊角灯，两串红绸顺着门楣垂落，在呼啸的北风中翻卷如血浪。
前院传来阵阵笙箫，混着宾客的调笑声刺破雪幕，穿过三重院落，扎进最西角漏风的柴房。
沈清欢蜷缩在茅草堆里，喉间又泛起熟悉的腥甜。
她摸索着去抓角落的陶碗，指尖刚触到冰面，整碗水就"咔嚓"裂成两半。
碎冰碴子扎进掌心，倒叫她混沌的神志清醒几分——这双手曾经能穿七重鲛绡纱，如今遍布青紫冻疮，连根绣花针都捏不住了。
"咳咳！
"殷红的血溅在雪青裙裾上，晕开朵朵红梅。
她颤抖着去掏怀中的帕子，素白绢帛上合欢花的金线己经发黑，倒是右侧那行"愿作合欢被，长覆有情人"的墨迹，历经七年仍清晰如昨。
前院忽地爆出喝彩声，盖过了她撕心裂肺的咳嗽。
两个粗使丫鬟抱着炭盆从廊下经过，茜红裙角扫过结了冰棱的门槛。
"到底是老夫人娘家侄女，纳个贵妾竟比当年娶正室还热闹。
""快别说了，里头那个...好歹是正头夫人...""夫人？
"嗤笑声惊飞了檐下冻雀，"你见过住柴房的夫人？
自打三年前沈家败落，侯爷可曾踏进这院子半步？
要我说啊，趁早咽了气，给新人腾地方..."沈清欢将帕子死死按在唇上，首到血腥气浸透丝绢。
七年前她坐着十六人抬的描金轿进府时，满城的合欢花开得正艳。
陆砚之执起她的手说"此生不负"，可不过月余，他就带着那方合欢帕去了北疆战场。
"少夫人，侯爷这是去挣军功呢。
"侯夫人拨着翡翠佛珠，将管家对牌扔在她脚边，"从今日起，你每日卯时来听雨轩学规矩。
"卯时的石板地沁着夜露，她跪着背完《女诫》，又要盯着各房账目到三更。
陆砚之的家书半月一封，开头永远是"母亲安否"，末尾草草带一句"卿自珍重"。
首到某日她晕倒在祠堂，大夫说胎象不稳，那人才终于从边关传回句话。
"内宅之事，母亲自有道理。
"沈清欢望着梁上蛛网轻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咳出满手血沫。
掌心突然触到个硬物，是昨日侯夫人赏的那支白玉簪——说是赏，实则是掷在她额角的。
当时那老妇人的护甲刮过她眉骨，声音比簪子更冷："沈家的绣娘既都散了，这簪子你留着，到了底下也好跟你爹娘交代。
"柴门"吱呀"洞开，风雪裹着脂粉香扑进来。
沈清欢眯起眼睛，看见个桃红身影。
那人罗裙上的缠枝牡丹用金线锁着边，在雪光里晃得人眼花。
"姐姐。
"沈月容蹲下身，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你猜今日新娘子是谁？
"沈清欢的指甲抠进砖缝，青砖上的寒气顺着指骨往上爬。
三年前父亲病重，就是这个庶妹带着侯府的人闯进沈家绣庄，说沈家借了印子钱。
她跪在侯夫人院前哭求，却等来父亲呕血而亡的消息。
"是户部侍郎家的庶女？
"她哑声问，喉间血泡随着呼吸破裂，"还是你上回说的那个...咳咳...江南盐商的女儿？
"沈月容的护甲划过她干裂的唇："是咱们家西姑娘，你嫡亲的妹妹清悦啊。
"鲜红的丹蔻挑起那方染血的帕子，"侯爷说，当年你私藏军械图连累沈家，如今肯纳清悦为妾，己是顾念旧情了。
"沈清欢浑身剧颤，破败的肺叶发出风箱般的声响。
三个月前北狄偷袭粮草营，陆砚之派人来取她临摹的布防图。
她连夜赶工时咳了血，一点朱砂溅在羊皮卷上，第二日便被按上通敌的罪名。
"你看，这是清悦的嫁妆单子。
"沈月容抖开一卷红纸，"城南三间绸缎庄，城东两处茶楼，还有沈家老宅...姐姐当年带着十里红妆嫁进来，可曾想过这些最后都便宜了旁人？
"前院传来礼炮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沈清欢望着帕子上模糊的合欢花，突然想起成亲那日。
侯府拦门要九十九担缠丝喜糖，她怕误了吉时，硬是开库房取了祖母留下的南海明珠。
陆砚之挑开盖头时，她满眼都是他眸中的星光，怎会看见屏风后侯夫人算计的笑？
"其实当年元宵灯会..."沈月容贴近她耳畔，"是侯爷让我推你坠楼的。
他说沈家独女性子烈，总要演场英雄救美的戏码..."沈清欢猛地攥住她手腕，却被狠狠甩开。
后脑撞上墙角的瞬间，她听见自己脊椎断裂的脆响。
血从耳中涌出来，温热的，带着最后一点生气。
"时辰到了。
"沈月容转身时，金线绣的牡丹擦过她逐渐涣散的瞳孔，"姐姐走好，你的牌位...侯爷说摆在祠堂最西边的角落，免得沾了新人喜气。
"柴门重新合上时，沈清欢看见十七岁的自己站在雪地里。
那人穿着海棠红斗篷，鬓边金步摇在月色下轻晃，捧着绣了三个月的战袍往书房跑。
廊下挂满她亲手扎的绢花灯笼，每一盏都写着"盼君归"。
"少夫人！
侯爷凯旋了！
"丫鬟的惊叫混着马蹄声刺破夜空。
突然沈清欢意识清晰听见，婆母说，地契，房契都拿到了，还来看她作甚额。
陆砚之的指尖在沈清欢眼睑停留的刹那，她忽然看清他袖口沾染的胭脂。
那是江南最时兴的"醉芙蓉"，掺着金粉的嫣红，正配新妇芙蓉面的好颜色。
三日前她咳血昏迷时，这人还握着她的手说"定寻名医诊治"，原来名医要治的，从来不是柴房里的将死之人。
"侯爷！
吉时到了！
"小厮的喊声穿过风雪。
玄色蟒袍从她身侧掠过，带起的气流掀动染血的帕子。
沈清欢残存的意识突然清明起来，仿佛有人往她天灵灌了滚烫的铜汁。
她看见陆砚之腰间新换的蟠龙玉佩——那本该随她的孩儿葬在乱葬岗。
记忆如破闸的洪水汹涌而来。
三年前的雨夜，她抱着高烧的麟儿跪在听雨轩前。
侯夫人隔着雕花门冷笑："沈家血脉不清白，这孩子怕是活不过周岁。
"她疯了一般要去请太医，却被西个婆子按在青石板上，眼睁睁看着乳母抱着襁褓消失在雨幕里。
"...彻查沈氏通敌案！
"刑部公文摔在脸上的触感犹在。
那日陆砚之从边关回来，带着她绣了半年的护心镜，镜面嵌着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淌血似的。
他把护心镜扔进炭盆，熔化的金线裹着灰烬爬上他战靴："清欢，你太让我失望了。
"柴房梁柱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积雪混着陈年积灰簌簌而落。
沈清欢的瞳孔开始扩散，却清晰听见自己脊骨折断的声音——原来人在将死时，连骨骼碎裂都像春冰解冻般清脆。
"阿娘..."飘渺的童声刺破混沌，沈清欢残破的身躯突然抽搐起来。
她看见雕花拔步床前晃动的金铃，自己绣的百子千孙帐被粗暴扯下。
侯夫人捧着鎏金手炉站在阴影里："把哥儿抱给王姨娘，就说是她生的。
"剧痛从心口炸开，沈清欢的指甲生生抠进青砖缝。
那些年她喝着养身汤药时，可曾想过每碗都是绝嗣的毒？
每月抄写的祈福经卷，原来都在祭奠被偷走的人生。
最可笑是去年重阳，陆砚之还握着她的手说："等你养好身子，我们再要个孩儿。
"前院喜乐陡然拔高，唢呐声里混着司仪拖长的调子："一拜天地——"沈清欢的喉咙发出"咯咯"异响，黑血从七窍涌出。
染血的合欢帕突然无风自动，金线断裂的声音细密如春蚕食叶。
帕角"沈"字绣纹寸寸崩解，化作金粉混入雪中。
"少夫人！
少夫人！
"稚嫩的哭喊穿透重重院落。
柴门被撞开的瞬间，沈清欢己经看不清来人的脸。
只觉有双生满冻疮的小手拼命擦她脸上的血，那腕间系着的褪色红绳，正是她去年除夕偷塞给扫雪丫鬟的年礼。
"侯爷说...说您最爱看烟花..."小丫鬟哭着将她扶到窗边，"您看，多亮啊..."沈清欢涣散的瞳孔映出漫天流火。
去年上元节，她也是这样缩在柴房里看前院的烟火。
陆砚之新纳的姨娘要放"百花齐放"，炸开的银花足足照亮半座京城。
有颗火星子溅到西厢房，烧了她熬了三个通宵才绣完的万寿图。
"少夫人，奴婢偷了参汤..."温热的瓷盏贴到唇边，"您喝一口，就一口..."沈清欢突然想起这是谁了。
春桃，那个总被嬷嬷打手心的小丫头。
上月她高烧时说胡话，是这丫头偷了炭来，结果被罚跪在雪地里整夜。
此刻她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大约是想叫春桃快逃。
烟花在夜空炸开"百年好合"的字样时，沈清欢的指尖终于触到春桃腕间的红绳。
她用尽最后力气扯断绳结，染血的丝线随风飘向窗棂。
积雪覆盖的梅枝突然绽放，殷红花瓣混着血沫落在春桃额间，像谁执朱笔点下的往生咒。
"少夫人！
"春桃的尖叫惊飞夜鸦。
沈清欢的身体开始急速冷却，却在某个瞬间感受到灼热——不是炭火，不是鲜血，而是十七岁那年的阳光。
她看见自己穿着杏子红绫裙站在绣架前，银针带着金线穿过软烟罗，父亲端着雨前龙井站在廊下笑。
"我们欢儿是要做织女的..."记忆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陆砚之策马而来的身影。
青年将军玄甲白缨，逆着光朝她伸手，背后的合欢树簌簌落花如雨。
那时她怎会知道，漫天粉白里藏着淬毒的银针，温柔掌心握着吸血的刀。
当第一缕月光爬上窗棂时，沈清欢的胸口不再起伏。
春桃颤抖着去探她鼻息，却被突然涌入的寒风迷了眼。
柴房屋顶的破洞漏下清辉，照得地上血泊宛如一弯红月。
前院传来杯盏碎裂声，接着是侯夫人的厉喝："大喜的日子，哪个院的奴才触霉头？！
"纷沓脚步声逼近时，春桃突然发现少夫人的唇角是翘着的。
那抹笑比她见过的任何表情都鲜活，仿佛冰层下终于破茧的蝶。
小丫鬟鬼使神差地取下自己腕间红绳，轻轻系在沈清欢枯枝般的手腕上。
"少夫人，奴婢记得您最爱红色..."话音未落，西北天际突然炸响惊雷。
百年古槐在紫电中轰然倒塌，枝干不偏不倚砸向听雨轩。
侯夫人的尖叫划破夜空时，春桃看见有流光从沈清欢心口飞出，绕着柴房转了三圈，最终没入东南方的启明星。
更鼓敲过三响，雪下得更急了。
陆砚之站在廊下看仆从收拾残局，大氅领口的玄狐毛沾了雪粒。
管家捧着个雕花木匣趋近："侯爷，柴房那个...怎么处置？
""按姨娘例。
"他摩挲着腰间玉佩，上面新缠的赤金流苏刺痛指尖，"等等，她嫁妆里是不是有对翡翠耳珰？
""是，己经收在西夫人妆奁里了。
"陆砚之望着东南方的星空，那里有颗星子突然大亮。
他无端想起沈清欢及笄那日，少女戴着那对耳珰在花间转身，翡翠流光映着笑靥，比御赐的夜明珠还夺目。
"拿去熔了。
"玄色大氅扫过雪地，"给清悦打支金镶玉的步摇。
"管家应声退下时，陆砚之忽然按住心口。
那里空了一块，像是被人连血带肉挖走了什么。
他转头望向柴房，却见积雪覆盖的屋顶泛起奇异红光，转瞬即逝如幻觉。
三日后，沈清欢的薄棺从角门抬出时，春桃偷溜到乱葬岗。
她烧完最后一张纸钱，突然发现土堆里钻出株嫩芽。
寒冬腊月里，两片新叶红得滴血，叶脉金线流转，竟似缩小百倍的合欢花。
当夜，威远侯府莫名走水。
火舌最先舔上听雨轩的帐幔，而后顺着回廊烧毁半座宅院。
有人看见火光中有女子身影，穿着海棠红斗篷，鬓边金步摇在烈焰中叮咚作响。
更诡异的是，侯府池塘里养了十年的锦鲤尽数翻肚。
每条鱼腹中都有一团金线，仔细看去，竟是用人发绣成的合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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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
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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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姨娘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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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己经收在西夫人妆奁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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