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簪折重阳宫宴的灯火映得鎏金柱上的蟠龙似要腾空而起。
苏玉衡跪坐在昭阳长公主身后三步之距,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算盘。
这是她入宫六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当朝堂上暗流涌动,那些冰凉的玉珠总能让她保持清醒。
"听闻苏侍读通晓《九章算术》,连户部老尚书都自叹弗如?"带着酒气的声音突然逼近。
苏玉衡抬头时,正对上镇北侯裴远之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的狻猊兽张牙舞爪,腰间玉带扣随着动作折射出刺目的光。
昭阳长公主的错金铜尺在案几上轻轻一磕:"裴侯醉了。""臣清醒得很。
"裴远之单膝点地,酒盏高举过眉,"求陛下将苏侍读赐予臣为妻!
"他的尾音在"赐"字上刻意加重,殿角编钟的余音恰好在此刻沉寂。
苏玉衡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她看见皇帝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
看见昭阳长公主广袖下的指节泛出青白,
更看见裴远之身后那位裴家小姐——裴静姝眼中闪过的得色。"苏卿以为如何?
"庆隆帝的声音从九阶之上传来。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化作无形的针,
密密麻麻刺在苏玉衡的脊背上。她缓缓伏下身去,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
闻见地缝里飘来的沉水香中混着一丝血腥气——方才舞姬献艺时踏碎了琉璃盏。
"臣女......""父皇。"昭阳长公主突然起身,月白色裙裾扫过苏玉衡的手背,
"苏侍读正在整理儿臣封地的赋税册,若此时......""女子终究要归内宅。
"皇帝打断道,鎏金护甲在龙椅扶手上划出细微的声响,"裴卿刚平定北疆,
朕岂能寒了将士的心?"苏玉衡听见自己血液结冰的声音。她知道皇帝早想剪除昭阳的羽翼,
而自己这个精通算术的女官,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过河的卒子。"臣女叩谢天恩。
"当她再次抬头时,嘴角已抿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余光里,
昭阳长公主的指尖在错金铜尺上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这是她们平日核对账目时用的暗号。
次日寅时,苏玉衡在收拾书箱时,裴静姝带着尚宫局的嬷嬷闯进了文渊阁。
"兄长说这些杂书不必带过去了。"裴静姝的绣鞋踩在《水经注》上,
金线牡丹纹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侯府后院有《女诫》和《列女传》足矣。
"苏玉衡看着自己批注过的典籍被胡乱扔进樟木箱,
忽然轻声道:"裴小姐可知《九章算术》粟米篇有言,交换需等值?""什么?""没什么。
"她将最后一卷账册放入锦盒,忽然瞥见盒底多了一支嵌金玉算盘。玉珠上刻着极小的字,
需对着光才能看清——"梧桐栖"。传旨太监到来时,苏府正院已摆开香案。
苏玉衡跪在青石板上,听见父亲压抑着兴奋对族老说:"能攀上镇北侯府,
可是玉衡的造化......"圣旨的绢帛擦过她指尖时,一片指甲"啪"地折断在砖缝里。
那声音极轻,却惊飞了檐下栖息的蓝鹊。苏玉衡望着飞鸟掠过高墙,
突然想起昭阳长公主今晨在她耳边留下的那句话:"梧桐树死了根,还能抽出新芽。
"2 暗香浮动裴府的喜烛燃至三更,烛泪堆叠如血,在鎏金烛台上凝结成狰狞的珊瑚状。
苏玉衡独自坐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新床上,
过嫁衣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那是昭阳长公主特意命尚服局用掺了金丝的孔雀羽线赶制的,
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蓝绿色光泽,每一道纹路都暗藏着只有她们二人才懂的密文。
门外传来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她睫毛微颤,
迅速将袖中的嵌金玉算盘滑入妆奁底层的暗格,指腹在机关锁上轻轻一按,
"咔嗒"一声轻响被淹没在更漏滴答声中。裴远之推门而入时带进一阵松墨混着酒气的风,
玄色锦袍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站在三步之外打量她,
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唇角那抹讥诮像是用刀刻上去的:"苏小姐如今是侯府夫人了,可还习惯这金丝笼?
"苏玉衡垂眸,露出恰到好处的温顺弧度:"妾身谢侯爷垂问。"她刻意让一缕鬓发垂落,
遮住眼底的冷光。"明日卯时三刻。"他突然俯身,带着薄茧的手指捏住她下巴,
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母亲最厌迟到的。"说罢甩袖而去,房门在身后发出巨响,
震得博古架上一对青瓷瓶嗡嗡作响。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苏玉衡才缓缓松开攥紧的左手,
四道月牙形的血痕在掌心蜿蜒如谶。窗外一剪梅影斜斜映在茜纱窗上,
恰似她折断在宫砖缝里的那枚指甲。寅时刚过,
裴老夫人院中的李嬷嬷便带着两个粗使丫鬟闯进内室。老妇人枯枝般的手指掀开锦帐时,
带起一阵刺鼻的檀香味。"新妇贪睡可不成体统。"李嬷嬷将一摞泛黄的宣纸拍在案几上,
纸页边缘还沾着霉斑,"老夫人吩咐,今日抄不完这十遍《女诫》,莫说用膳,
连口水都别想沾唇。"苏玉衡跪坐在青玉案前,晨露般的寒气透过单薄的素绢中衣渗入骨髓。
她执起狼毫笔,目光却将厅内情形尽收眼底——裴老夫人高坐紫檀透雕灵芝纹宝座,
腕间沉香木佛珠转得飞快;裴静姝立在右侧,杏色裙裾下露出半截绣着缠枝牡丹的鞋尖,
正用帕子掩着嘴角的得意;而左侧屏风后的阴影里,一抹浅碧色裙角若隐若现,
缀着银铃的绣鞋在青砖上不安地轻蹭。那抹碧色属于林菀,裴远之姑母的庶女,
此刻她藏在袖中的手正攥着一方浸过药汁的帕子。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
苏玉衡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颤。"贞静贤淑"的"贤"字故意少写一横,
变成个似是而非的"闲"字。老嬷嬷鹰隼般的眼睛立刻剜过来,
她却抬起雾气蒙蒙的杏眼:"在宫中侍奉时多用簪花小楷,倒把正体字写生疏了。
"——她在试探,这满屋锦绣堆里养出的裴家女眷,有几个真识得字墨?日影西斜时,
苏玉衡的右腕已肿得发亮。一滴墨从笔尖坠落,在"清闲贞静"的"静"字上晕开黑斑,
像极了那日宫宴地砖里渗的血。"表嫂。"突然响起的吴侬软语带着蜜糖般的黏稠,
一盏雨过天青瓷杯贴着她的手肘放下,茶汤里浮着罕见的雪顶含翠,"这茶能活血化瘀。
"苏玉衡抬眼,看见林菀水葱似的手指正从自己腕上掠过,
指甲盖上用螺钿嵌着精致的兰花纹。当她假装整理鬓发时,袖口滑落半寸,
露出腕间金镯——那是北疆贡品才有的累丝炸珠工艺,
镯内侧刻着"乙未年冬远之赠"的阴文。这镯子与裴远之书房暗格里的首饰盒是一对。
"表妹有心了。"苏玉衡反手握住她,指尖精准地按在对方脉门。感受到骤然加快的脉搏,
她笑得愈发温婉:"我初来乍到,连府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呢。"林菀瞳孔微缩,
随即从食盒底层取出一碟茯苓糕:"这是用后山泉水蒸的,表嫂尝尝?"当夜,
苏玉衡在拆卸钗环时,发现妆台抽屉的夹层里多了一张被揉皱的洒金笺。就着月光细看,
纸上用胭脂写着几个蝇头小字:"北院书房,戌时三刻,西窗。"三日后归宁,
苏玉衡的马车在报恩寺山门前停下。她扶着丫鬟的手下车时,
腕间翡翠镯子"不小心"撞在铜门环上,碎成两截。"夫人在此稍候,奴婢去寻师父们帮忙。
"丫鬟匆匆离去后,苏玉衡独自走向大雄宝殿。殿内檀香缭绕,她跪在蒲团上佯装祈福,
实则用余光扫视着签筒——第三排第七支竹签明显粗了一圈。签身中空的暗格里,
一卷薄如蝉翼的冰蚕丝绢正泛着珍珠光泽。苏玉衡借着长明灯的火焰展开绢布,
上面用茜草汁写着:"靖江王世子腊月入京,其母巫蛊案卷宗藏于刑部乙字柜,
钥匙在玄鸟衔花簪内。"火舌舔上丝绢的瞬间,殿外传来钟磬之声。
灰烬飘落在观音净瓶中的柳枝上时,她对着佛像低语:"梧桐栖凤,终有燎原日。
"话音未落,供桌下的青砖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震动——这是昭阳暗卫的接头信号。
3 请君入瓮"侯爷,妾身有一事相求。"苏玉衡立在书房外的青石阶上,
秋雨初歇的潮湿空气里,她藕荷色裙裾沾染了深色水痕。鎏金螭纹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映得她面容如宣纸上晕开的工笔画。裴远之从军报中抬头,狼毫笔尖的朱砂滴落,
在"北疆粮草"四字上洇开血般的红。"说。""林表妹守孝期满,
老夫人常念叨着要给她寻个好归宿。"她双手奉上洒金名帖,
羊脂玉般的腕子从袖中滑出三寸,恰到好处露出旧年烫伤的疤痕,"妾身想着,
不如...""你要我纳林菀?"裴远之突然嗤笑,玄铁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声响。
窗外竹影婆娑,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苏玉衡睫毛轻颤,
在眼下投落两弯新月。"表妹知书达理,又是老夫人看着长大的..."话音未落,
名帖已被抽走。"好个贤良淑德的裴夫人。"他拇指碾过烫金名讳,林菀二字顿时模糊成团,
"三日后过门。"突然拽过她手腕,结痂的旧伤被掐得泛白,
"但愿你这番苦心..."檐角铜铃骤响,惊飞栖鸟。苏玉衡顺势跌跪在地,
发间金簪"铮"地划过青砖。抬眸时秋水盈盈,倒映着男人腰间半枚虎符的寒光。
——棋局已布,只待落子。三更梆子响过第三声时,裴府西角门"吱呀"洞开。
一顶垂着桃红流苏的软轿碾过青石板,轿帘翻飞间露出绣着并蒂莲的鞋尖。
"菀儿给姐姐见礼。"新姨娘俯身时,缠枝牡丹纹衣领里漏出缕缕幽香。苏玉衡伸手虚扶,
指尖掠过对方腕间翡翠镯——内侧刻着裴氏家徽,是只有嫡系儿媳才配有的物件。
裴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杖立在廊下,满头珠翠在灯笼光里晃成一片星河。
"菀丫头往后就住漱玉轩,离远之的书房近些。"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住苏玉衡,
"你既主动张罗,就该有正室的气度。""谨遵母亲教诲。"苏玉衡欠身,
鬓边金步摇纹丝不动。
余光瞥见林菀藏在袖中的手正摩挲着个荷包——墨绿缎面上金线绣着"静"字。
——裴静姝的赠礼?有趣。当夜裴远之果然宿在漱玉轩。更漏三响时,苏玉衡独坐窗前,
将嵌金玉算盘拨得噼啪作响。第七排玉珠左转三圈,暗格里"玄甲"二字渗出朱砂般的红。
重阳后的报恩寺银杏纷飞,苏玉衡跪在蒲团上,看佛前长明灯将观音玉像照得半明半昧。
三柱线香青烟笔直,却在她叩首时突然弯折。"施主求签?"老僧递来的竹筒泛着幽光,
筒底一道几不可见的金线。签文落地那瞬,远处钟声正好敲到第九下。"凤栖梧桐,
终有回响。"老僧枯掌拂过签面,指腹在"凶"字上重重一捺。苏玉衡接过竹签时,
尾端机关应声而开。薄如蝉翼的薛涛笺上,昭阳公主簪花小楷写着:"漕船已换青龙旗,
十五月圆待西风。"笺角印着半枚胭脂痕——是她们儿时约定的暗记。
佛龛后突然传来木鱼声,三急两缓。她反手将笺纸凑近长明灯,火苗"腾"地窜起,
在瞳孔里烧出两个金色光点。林菀得宠的第十七日,裴老夫人赏下整套红宝石头面。
苏玉衡晨省时,正撞见新姨娘对着铜镜比划金累丝凤钗。"姐姐你看..."林菀转身瞬间,
衣领滑落处露出点点红痕。苏玉衡捧茶的手稳如磐石,盏中君山银针却突然沉底。
"昨儿侯爷说军务繁忙..."林菀突然哽咽,
"可今早小厮却说...说看见侯爷的马车进了荣国公府西角门..."茶盖"咔哒"轻响。
苏玉衡望向窗外——恰是西角门方向,几个粗使婆子正凑头传看什么。
其中一人袖口露出半截金线,正是昭阳公主府侍女特有的纹样。
"许是商议军务..."话音未落,林菀已摔了胭脂盒。殷红膏体溅在青砖上,
像极了那年端敬皇后崩逝时,昭阳公主咬破的唇。子时的书房仍亮着灯。
苏玉衡端着莲子羹推门时,裴远之正将一封信塞进《孙子兵法》函套。
案头镇纸下压着半张漕运图,朱笔圈出的码头正是靖江王私盐集散地。
"侯爷..."羹碗"不小心"碰倒墨砚,乌汁漫过军报上"荣国公"三字。她慌忙去捡,
袖风带落那本兵书。"啪!"羊皮信函摔出封火漆印——荣国公的蟠龙纹章裂成两半。
裴远之暴起掐住她后颈,却见她苍白指尖正按在"盐税"二字上。"滚!"他甩开她时,
腰间玉佩勾断了她的珍珠链。浑圆的南珠滚进地砖缝隙,像极了大婚那夜折断的指甲。
苏玉衡退到廊下才露出笑意。方才信函落地的瞬间,
她分明看见朱批"女卫"二字——看来昭阳的玄甲卫,已经引起对手警觉了。
——该给林菀那丫头递把刀了。4 釜底抽薪寅时的更漏声渗进雕花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