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说,女帝终身不嫁,心中大抵是藏着一个人。无人知晓,与女帝合葬的,是前朝废太子。
有坊间秘闻,女帝年少困顿时,曾做过太子的伶人。1腊月里的雪像盐粒般砸在脸上,
我蜷缩在戏台后的草垛里数铜板。班主说今日的贵人爱听《游园惊梦》,
要把我领口的盘扣再解开两粒。"小满,你爹当年在雁门关断后时,
可想到他闺女会在教坊司唱艳曲?"班主用烟杆挑起我的下巴。我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
想起那是我娘饿死在长街那夜,从我发间拽下的银簪换的。沙平之战,
我爹为护最后一支老幼妇孺离开,被敌军一刀挑了头颅,死在了战场上。
阿娘带着我和哥哥四处奔逃,哥哥被抓走的第二天,她跪在了班主面前。“求您收了她吧,
阿满还小,能吃苦。”她说:“阿满,对不起,娘没得选。你跟了班主,还能活,
跟着娘亲就活不成啦。”她背着我咳了两声,罗裙之下露出一点暗红,前日奔逃时,
不知何处来的暗镖插穿了她的腹部。我红了眼圈,张口:“可我能打……”“嘘,
”娘亲慌忙捂住我的嘴,“切莫说你会武,你是个女子。”我想说我能假扮男子上场杀敌,
挣军功,可我看见娘亲眼角的哀切,张了张嘴失了声音。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
再不能失去最后一个女儿了。于是我点点头,抬起袖子拂去她脸上的泪。她看着我,
拔下发间最后一根银钗塞进班主手中,“小满就拜托您了。”“好说。
”班主将银钗塞进了自己的袖中,“只要能吃苦,就能活。说不定来日得了贵人青睐,
那可就麻雀飞上枝——发达了!”说着用油腻的手掌在后背拍了我一把,“去洗干净,
然后——拜师。”一个头磕下去,我身上的淤青就再没消停过。班主说要上台,身量要轻,
之前学的那些不入流的野功夫都要忘掉。于是我三更吊嗓,一天只吃一顿,
瘦成了个风雨飘摇的伶人,串在台上讨勋贵们的一点欢喜。2戏台红绸被北风掀起时,
我看见了那个白衣公子。他带着一张白玉面具,坐在最末等的条凳上。
我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进到这里的,露不露脸都一样。无非是寻一点花红柳绿,
满足君子袍下那一点不能示人的欲望。一曲《游园惊梦》终了,
满堂金玉撞击声比喝彩更早炸开。我掐着染凤仙花汁的指甲屈膝行礼时,
首座那个脑满肠肥的老者击掌大笑。"好个薛湘灵!这泪珠子坠得比东海的珍珠还匀称。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抓我的手,被我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退到后台时,门开了,
忽地灌进一阵裹着雪粒的风。我诧异地抬起眼,是那个覆面的男子,
这回在烛火下倒是看得仔细些。那面具堪堪遮住男子眉眼,寒玉在烛火下泛着尸骨般的冷光。
玄色大氅领口缀着银狐毛,他薄唇微启:"班主何在?"“班主在园口送客。
”我扫了桌前的一桌狼藉,给他腾了个位子。“稍等,我去寻班主回来。”“不必了。
”那男子静静地看着我一会,黑色的眼睛里不辨喜怒,过了一会他开口道,
“今日姑娘想必也累了,在下改日再来。”这是作什么?来了又后悔了?我心里正犯嘀咕时,
一旁的春娇换好常服,怯生生拉了拉我的衣袖:“那男子看着气度不凡,姐姐,若是真要从,
你不若挑个好的吧。”她不自在地摸了摸身上的伤痕,
嗫嚅道:“总比在这里挨班主的板子好。”我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
摇摇头:“多少自诩痴情的权贵们,被戏院的香风一灌做起真爱的春秋大梦,
等出了这门梦就该醒了。”“一个伶人入高门,他家主母岂不恨毒了我。”“再说,
那个样子,像是来寻红颜的吗?”我暗自思忖着,“倒像是误闯后台的飘泊客,
寻一处落脚点罢了。”3可我没想到,他真的还会再来。次日,我刚从台下退下,
翠萍突然闯了进来:“满娘,外头有个公子想请你再独唱一出戏。”“你告诉他唱不了。
”我摘下耳坠,不以为意地说:“就说满娘我嗓子吊不起。
”——不论是游园惊梦还是都太费嗓,一天最多只能唱三曲,多了嗓子会废。
“不是游园惊梦,他点的是《定军山》。”这话一出我愣了,班主也愣了。这要求实在诡异,
《定军山》讲的军中事,通常由男子主唱,让我一个女子上去作甚?
但随后小二呈上东西让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那是西域上等的的东珠——能抵万两白银!
“我家公子说了,只请满姑娘上台,不论唱功如何,这是定金。
”班主好容易将张开的嘴巴合上,赤急白脸地将珠子往兜里一藏,
急吼吼地推我入后台换衣服。我看着暮色下玄色的影子沉思了一会,罢了,左右不过一场戏,
我唱了,晚上约莫能加一个肉菜。我盯着我的晚饭看了一会儿,
直到班主从后头推了我一把:“到你了,做准备罢!”帷幕拉开,
我看见了昨日的那位白衣人,依旧是一张白玉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坐在最末端的位置上。
坐那么远看得清吗?我一边想着,一边开了嗓。一曲终了,他起身鼓掌,接着便起身离开。
谁料次日,他又来了,依旧点的是《定军山》。今日的赏钱换成了三两黄金。班主大喜,
接连一月,那白衣男子次次不落,出手大方,以至于他说想请我单独唱戏的时候,
班主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笑着答应下来。4我醒来的一瞬,发觉梨园的众人都已消退,
空大的梨园里只余我和他。做什么,不言而喻。我攥着手中的青簪,想着脱身之策时。
没想到,他依旧只叫我唱戏。我不懂,但是我看着他腕间缠着的伽楠佛珠,
里头竟混着枚带血槽的玄铁箭镞。他来自军中?我怔了怔,接着缓缓开了嗓。
戏声混着台外飘进的细雨,在空荡的梨园里响了一圈又一圈。他始终没有喊停,
直到我唱得尽兴。我俯身作揖时,他起身前来,递给我一块羊脂玉,“姑娘的黄忠,
唱得比杜丽娘动情。”我想问他来自哪里,但擦身而过的瞬间,
我不由地微微一愣——他身上竟然有松烟墨混着龙涎香的味道。
——这种香气我只在去年除夕夜,隔着屏风给皇宫里的丽嫔娘娘唱堂会时闻到过。
他竟是宫中人!我一把扶助一旁的台柱,冲天的杀意险些教我站不住脚。沙平战败,
皆因他们而起。那老态龙钟的皇帝,派太监刘喜押送粮草,而刘喜暗度陈仓,私吞粮草,
边疆粮草断绝,不日溃败。可皇帝却将罪责全推给边塞的将士,我也因此沦落成了一个伶人。
从此,皇宫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尖锐的刺,一碰就疼的厉害。我废了好大的力气,
才阻止自己想要掐住眼前人的冲动。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知公子为何让我唱《定军山》?”“只是觉得合适,
姑娘的身段不俗,这双眼睛尤甚,”他抬手扇尖落在我的眼前三寸处,"好一双含煞的眼。
"5“您说什么?”我脸上的假笑快要维持不住,“奴家实在是听不懂。”“别装了。
”他附身在我耳边说道:“你是从边关来的吧,如若我没猜错,你会武。”刹那间,
我浑身的血凉了一身,但求生的本能迫使我紧一把抓住他的折扇:“奴家只是为了活命,
大人何必要和我这种人计较。
”但是他的下一句话却令我愣在了原地:“想不想为你的父母亲报仇?”“……什么意思?
”我一下没转过弯来,只好松了手戒备地盯着他:“你调查我?”“在下裴昱。
”裴昱自报了姓名,说:“想请姑娘帮一个忙。”“我只是个戏子,不见得能帮大人什么忙。
”我冷冷地看着他,右手刚有所动,却看见眼前的折扇收了回去。“此事无关身份,
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允你一件事情。”“阁下怕是相岔了吧,我没什么所求,
有一口饭吃就够了。”“是吗?”裴昱突然欺身而上,“你真的甘心做一个小小的伶人吗?
”裴昱突然出手,折扇落在我右袖狠狠一震。我猝不及防,一抹青色从袖边一闪而过。
“阁下这是何意?!”“如若甘心,这东西就不会藏在袖中了,”裴昱却不等我发作,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从袖中抽走了一支青簪。“你!”“曼陀罗,他轻嗅一下,
“提炼地不错,时机得当,一剑封喉。”“你到底是谁?”此刻我脸上的伪装尽碎,
左手翻飞,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落入手中当空刺下!“且慢!”他的折扇挡住我的短剑,
没想到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文人,手中力量竟有千斤重。这是个武林高手!我心中警铃大作,
向后急退,接着避无可避撞在墙上。但裴昱却没再有所动作,
他收回折扇冲我客客气气地作揖,“在下是秦王殿下的门客,找姑娘确实是有事相求,
没有恶意。”“秦王,”我狐疑地看着他,“大皇子?”秦王,当今皇帝的长子却非嫡子,
传闻他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三年前因触怒龙颜,被幽禁于封地不得出。“你想干什么?
”我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微微浸湿,我的心跳有些快。“如果我没猜错,你留在这里,
是为了杀一个人:司礼监的刘喜。”“阁下真是会说笑,我与宫中的太监怎会有瓜葛,
”我轻笑一声,手指狠狠掐进手心,“大人莫不是异想天开。”“刘喜,曾任荆州监军。
”裴昱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永嘉十二年,借着暴雨改道,
暗中将粮草折换为珠宝输往京城私邸。“沙平之战,粮草断绝。周将军阵亡,
你的父亲花少韩,也死在那场战役中。”“你调查我?算了!”我暗骂一声。
刚才的交锋我已露了底,这下明白裴昱选上我,肯定是将我的底细调查干净了。“你找上我,
是想我做什么?”“我需要一个干净的人,帮我从皇宫取一个东西。
”“天下能人志士那么多,你这个说辞,当我傻吗?”“能人志士多,但是不怕死者甚少。
”“事成之后,我帮你杀了刘喜。”“……你就这么信我会守约,不怕我转头就去报官?
”裴昱笑了:“这怕是有些难度。”“是啊,皇室中人,每一个都是惹不起的存在。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裴昱留下一句:“刘喜向圣上提了辞宫推乡的呈。再不动手,
就彻底没机会了。”听到这话,我心猛然一跳:“我凭什么信你?”“不信?你自可去打听。
”“想好了,十日后的白兰宴,在东栏的桃树下等我。”说完他转瞬消失在梨园门口。
6十日后,白兰宴上,我趁着人多眼杂换衣服的间隙,匆匆溜出,来到了东栏的桃花树下。
不料树下无人。正当我疑心这是不是裴昱戏耍我的手段,一只手拉住我的脚踝。我吓一跳,
竟是裴昱,他从地下一个狗洞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来了?”“你?
”我看着他无比自然地拍拍身上的灰,忍不住吐槽:“金枝玉叶的贵人也会钻狗洞?
”“贵人也是人,钻狗洞不雅,胜在安全。”……您高兴就行。“行了,废话少说,
想我作什么?”他将一个长盒子交给我,叮嘱道:“白兰轩之下有一条前朝密道,
通往观星阁,你去二楼左侧第三个格子里找一道密旨。”“然后把这个换进去。
”“记住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半炷香后,从密道的左侧出来,直接登台。”进去之后,
我才知道为何裴昱找上我,密道异常狭窄,只能容许一个纤弱的女子或是半大幼童进入,
且黑暗异常,没过多久,空气就变得稀薄,火烛无缝自灭的一刹那,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但我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我凭借着过往生存的直觉,一点点挪进去,不知过了多久,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光明,我按照裴昱所述,替换了密旨。一月后,宫中传来消息,
太监刘喜在东宫“轻薄”明太妃,被皇帝抓了了个正着。皇帝大怒,直接将刘喜下了诏狱。
“进去吧。”裴昱将灯笼提给我,“快去快回。”“刘大人。
”我踩着子时的更鼓踏进诏狱时,刘喜正在用翡翠指甲抠墙上的霉斑。
身上鞭痕下的烂肉腐烂发臭,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还记得我吗?”听到问话,
他有些费劲地抬起头:“你是?”“不记得了吗?”我看着他茫然的眼神,
汹涌的恨意染红了我的眼睛。我抓起他的头发,凑在他耳边说:“沙平之战死了足足三万人。
刘大人,这三年里你就没有一日想起过他们吗?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是周齐的人……来人,啊——!”半声呼喊卡在他的喉咙里,
我眼疾手快地卸了他的下颌。“你将军中将士的救命粮换成你府里的美眷和珠宝的时候,
想过今天没有?”“我错了……嗬嗬……女侠饶命……但这件事不能怪我……啊!
”一刀下去,刘喜舌头掉落在地。我第一次知道,
原来戏园里花枪的绣春刀开了刃也能这么快。刘喜发不出声音,直到现在,他都没认出我。
但我见过他——在台上,我看见他穿着常服,朱紫衣袍下摆扫过满地瓜子壳。
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起舞弄朝了半辈子,有朝一日竟然会栽在一个伶人手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的阉人,高高举起了刀,毫不迟疑地当空劈下!手起刀落,
刘喜的头颅顺着黄土滚出去好远。“苍天在上,晚辈花满为周家军三万亡魂报仇了。
”正当我转身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姑娘留步。
”一个面容尽毁、头发花白的老者叫住了我:“你真的觉得...是他做的吗?
”7“刘喜死了。满意了吗?”裴昱倚在栏杆上,看远处白鹭戏水。“不。
”我看着下面嬉戏的飞禽淡声说,“一点都不满意。”“刘喜当真是因为冲撞了太妃?
”“你觉得呢?”“……我信不信不重要,就是这么荒唐的理由皇帝也信?
”“帝王之心难测。不论是否有隐情。”裴昱不甚在意地说,“区区一个阉人胆敢冲撞太妃,
就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更别提太妃背后的势力——蒙旗十八族。
“为了个阉人破坏满蒙情谊,不值当。死了就死了。”“不值当吗?”我垂下眼,
忽然换了个话题:“你认识沈愈吗?”“沈愈?当然认识,大内阁学士,太子殿下的老师。
”“你在狱中见过他了?”“见过。他为什么下狱?”“诬陷杨国公。
也就是现在镇守边境的将军杨信的亲哥。
昱的脸上好似染了一层寒霜:“他向圣上呈了十六条关于杨国舅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罪证,
当着文武百官激情陈辩。”“后来呢?”“杨国舅畏罪自杀,不等下诏就吊死在府中。
贵妃哀痛不已,在养心殿外长跪不起。”“陛下大怒,拿了沈愈?
”“陛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裴昱看着我,过了会儿道:“你胆子很大。”“差不多吧,
不然也不会答应你。”我懒懒应了,接着问道,“会回答么?”“......”过了半晌,
裴昱缓缓说道:“陛下老了。”“是啊。”我有些嘲弄地看着远方,
“我本以为杀刘喜是终点,却没想到这只是起点。”那日,我杀了刘喜正欲离开的时候,
隔壁的囚犯突然开口了:“你真的觉得是他做的吗?”“阁下这是何意?”我转过身去,
看见一个头发花白面容皆毁的老者。“咳咳,我叹你身在局中,看不清庐山真面。
”“您究竟想说什么?”你过来些,我写给你。“……”老者留在我掌心的最后一句话,
让我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他说:“换粮之事,不止刘喜。入观心阁一探可看究竟。
”我再一次顺着密道钻进了阁楼,找到了我要的东西。卷宗简短,我只看了一眼,
浑身的血全凉透了。密信上写着:刘喜欲借雨延期,周家军必败,军权不日便可收归圣上。
最后一个朱批写着:准。原来……原来如此。沙平之战,本就是一场败仗。刘喜,
也只是一个棋子,真正要我爹娘还有周将军命的人,是皇帝。8“你都知道了。
”裴昱并不意外,他撒了一把饵料给湖中的鲤鱼,然后问我,“接下去,你想怎么做?
”“让我想想。”我将四指扣进掌心,看着远处坐在粥棚下取暖的流民,
心里生出无尽的愤懑。刘喜不值当,我的父母也不值当。年迈的皇帝,
他听不见塞外稚童无父无母的哭号,看不见城墙坍塌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他只看得见他龙椅上的那一点位置,只听得见宵小之辈的满口恭维。凭什么?
我忽然道:“裴昱,你家主子,想过那个位置吗?”裴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