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花般的人

1951年霜降后的第七天，看着昨天自己写的文案，在报社上班的陈书礼在祖宅西厢房的破木床上醒来，听见天井里传来碎瓷片相碰的脆响。

周秀兰蹲在青石板上，正用半片瓦罐刮洗昨夜盛过野菜粥的粗瓷碗，水瓢里浮着两三片枯黄的芙蓉花瓣——那是她从陪嫁的妆匣里翻出的胭脂碎块，混着灶灰调成的洗涤剂。

雕花拔步床的帷幔早被拆去换了粮食，西根床柱上的鎏金牡丹褪成暗褐色，像被火燎过的伤疤。

陈书礼摸了摸枕边用报纸包着的《孟子》，纸角被翻得毛边，这是他藏在樟木箱底的最后一本线装书。

去年土改工作队来抄家时，他跪在天井里求了半宿，才保住这册被虫蛀了书脊的残卷。

"今日该去镇上换盐了。

"周秀兰推门进来，蓝布衫洗得泛白，领口磨出的毛茬刺着脖颈。

她腕上戴着的银镯子是成亲时婆婆咬着牙典了陪嫁的玉镯换的，此刻正随着动作撞出轻细的响，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

陈书礼望着妻子发间新添的几根白发，想起三个月前的婚礼。

没有红绸喜字，没有鼓乐花轿，他穿着改小的旧长衫，她披着染了靛青的夹袄，在供着祖先牌位的正厅里对着结满蛛网的中堂拜了三拜。

当晚下着冷雨，瓦缝里漏下的水在地上积成小洼，烛火在风里晃了晃，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像两株被霜打弯的芦苇。

晌午的日头斜照进灶间，周秀兰正在揉玉米面，掺了三成麦麸的面团泛着灰黄。

陈书礼攥着用玉米须编的草绳，绳头系着个豁口的陶罐，那是去镇上换盐的容器。

临出门时，他瞥见墙角堆着几幅未完成的刺绣，素白的缎面上只绣了半枝残荷，墨线在布面上洇出淡淡的痕——那是周秀兰用陪嫁的绣花绷子改的，想绣些帕子换钱，却总被杂活打断。

石板路上结着薄霜，陈书礼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

路过村口老槐树时，看见王大爷正往树上钉木牌，红漆未干的"人民公社"西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去年这时，这棵树上还挂着陈家的田契，被秋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张嘲笑的嘴。

换盐回来的路上，陈书礼遇见了背着竹篓的张婶。

老人往他手里塞了把野山药，低声说："秀兰的肚子快显了，多补补吧。

"他捏着带土的山药，突然想起上个月夜里，周秀兰在煤油灯下数着布票叹气，说等孩子出生连块像样的襁褓都没有。

那时他偷偷把祖父留下的铜镇纸塞进怀里，想去镇上的当铺换尺棉布，走到门口却看见工作队的自行车停在街角，最终攥着镇纸在冷风中站了半夜。

暮色漫进院子时，周秀兰正在用旧蚊帐改尿布。

陈书礼摸出藏在袖口的半块红糖，是换盐时用祖父的铜顶针偷偷换的。

妻子指尖的动作顿了顿，接过糖块时，他看见她掌心的冻疮裂了口，渗着细细的血珠，像朵开在苍白手背上的腊梅。

更漏声里，两人并排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

周秀兰的肚子己经显了形，隔着粗布衫都能摸到轻微的起伏。

陈书礼望着梁上晃动的油灯影子，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书香门第不可断"时浑浊的眼睛。

此刻妻子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腕，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窗外飘来的霜气，在寒夜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他们连同未出世的孩子，牢牢裹进这时代的茧里。

天井里传来夜猫子的叫声，瓦当间的霜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周秀兰翻了个身，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陈书礼听见她轻声说："明日把西墙的裂缝补补吧，冬天的风该灌进来了。

"他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的《孟子》，书页间夹着的芙蓉花瓣早己干透，却还留着当年绣在帕子上的那抹残红，像这个时代留下的，一点不肯轻易褪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