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之前,想吃碗城西柳家铺子卖的馄饨。婢女数出仅剩的五个铜板,冒雨替我买回,
却在进府后被截胡。叶姨娘要得急,烦请大娘子忍忍。那是夫人的!谁都不准抢!
争抢中,馄饨被打翻,动静惊动周临鹤。他认定我是出于嫉妒,嫉妒到连一碗馄饨都要争。
于是,罪上加罪。即日起,断掉柳绵绵的吃食。直到她悔悟为止。所以,
这最后一碗馄饨,我没等来,也没吃上。饿着肚子,孤零零咽了气。我死后。
周临鹤的记忆终于解封。听闻那端方君子遗世独立的周丞相,竟在朝堂之上当众恸哭吐血,
状若疯魔。等不及下朝,便捧着碗滚烫的馄饨,烫到手生血泡也要马不停蹄赶回家。
却没见到我。婢女已经按照遗愿,用了化骨水。并递给他,我垂死之前,
写下的纸条:最后一碗馄饨,你自己吃吧。1别人穿书都穿成高门贵女,而我不同。
我穿成馄饨铺掌柜的老来独生女,一个在书中连背景板都算不上的人物。
书里没有我这种小老百姓的故事,只有男女主惊天动地的爱情。无妨。许是前世病死的缘故,
我格外向往这种温馨日常的生活。爹娘疼爱,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不需要显赫的身份,
也不需要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样简单平凡的日子,就很好。由于就我一个女儿,
爹娘舍不得让我嫁出去,盘算着找个上门女婿。长生哥就这样住进了我家。他爹娘饿死了,
没钱下葬。我爹见他为人老实,力气又大,便收他做徒弟,替他家收尸。名义上是徒弟,
实际上是当我未来的老公培养。然而,感情这玩意,总是强求不来的。长生哥人很好,
待我也很好。会在家里要求我保持身材时,不忍心见我挨饿,偷偷省下自己的吃食给我。
他做的馄饨,渐渐比爹娘做的还要好吃。我喜欢长生哥。只不过,是妹妹对哥哥的那种喜欢。
至于男女之情,我也有中意之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乞丐。2我出生那日,
京城下了很大的雪。绵绵枝上雪。爹给我取名为柳绵绵。我遇见周临鹤那日,
也是个罕见的大雪天。他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清瘦身躯瑟缩成一团,就快冻死了。
我急急忙忙从家中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一口口喂进他嘴里。饥寒交迫的小乞丐,
吃到馄饨,如同久旱逢甘霖。顾不得烫,抢过碗咕噜噜喝进了胃里。总算恢复一丝生气。
我递给他一张手帕擦净,露出污垢下俊秀的面容。活像个落魄的贵公子。周临鹤,
谨记姑娘一饭之恩。人好看,名字也好听。我怔怔望着他,忍不住想。
若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成为柳绵绵。这样好看的人,岂不是要在这大雪天冻饿至死了?
就像书里没有柳绵绵一样。书里也没有周临鹤。他会像无数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
在这世道中挣扎去世。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前世。躺在病床上,
眼睁睁看自己一天比一天虚弱,却无能为力。那时候,我多希望有人能救救我。
如果世上真有鬼神的话,请赐我一颗仙丹。我想活下去。可惜,没有仙丹。没有仙丹,
但是有馄饨。每天一碗馄饨,我请你吃。要好好活下去呀。这下,
换小乞丐呆呆望着我。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一个珠圆玉润的姑娘。仙女一样。3周临鹤,
一点也不像个乞丐。破衣烂衫掩饰不住一身风骨。别的乞丐去偷去抢,他偏不偷不抢。
就连我每日送去的馄饨,他都记在心里。一记就是五年。直到他考取功名,有能力偿还。
我及笄那日,又下了很大的雪。爹娘开始张罗我与长生哥的婚事。我知道,
长生哥是喜欢我的。只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骗他。长生哥,我有喜欢的人了。
长生哥擀面皮的动作一顿,脸上露出苦笑。…我知道。正因为知道,
所以他也迟迟未曾同意爹娘的提议。周临鹤,从一个乞丐一步步爬到今天,人也俊秀,
配得上我家绵绵。周临鹤配得上我,他如是说。也在此时,有人打马归来,
于绵雪上落下一深一浅的马蹄印。清河县令周临鹤,来还姑娘一饭之恩。马背上,
十八九岁的少年意气风发,面如冠玉,再不见五年前落魄的模样。身后,是长长的聘礼。
够买好多好多碗馄饨了。来还钱吗?我笑着望向他。周临鹤高坐马背上,
冲我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明明生了双含情的桃花眼,眼中却始终只有我一人。连本带利,
人也送你,要不要?我搭上他的手。掌心的温度,融化了落下的雪花。不要白不要。
4夫人……小莲心疼地望向我,打断了我的思绪。望向窗外飞雪,我不禁感叹,
时光匆匆。距离及笄,已经过去了十年。柳绵绵,今天二十五了。铜镜里,
不再是那个杏眼桃腮,珠圆玉润的姑娘。头上梳着妇人髻,鹅蛋脸也越发尖了。
小莲默默给我端来一碗长寿面。二十五岁生辰,就只有她陪着我。不同于以前的好胃口,
我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继续与和她说着话。后来的事,你都知道的。大婚后,
我与周临鹤在清河县生活三年。小莲是我那时从老鸨手中买下来的丫头。她感激我,
执意跟着做一名丫鬟,如今算下来已有七个年头。所以,她也一路见证着,
周临鹤作为太子一党的核心人物,从小小的清河县令,到如今的周丞相。官拜宰相,
不过而立之年。人人都道周临鹤官运亨通,只有我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多艰险。
他本是书中不着笔墨的人物,哪怕跟着太子男主,一开始也并不受重视。直到,
他随太子出生入死,为他挡刀,替他尝毒,终于获取信任。十年来,我劝过他很多次,
没必要那么拼命。他却说:绵绵,底层爬上来一路多有不易,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
他做怕了乞丐,只想一步一步往高处爬。所以,哪怕在我极力向他解释过忘情蛊的危害后,
也决定铤而走险,试一试。忘情蛊,是反派费尽千辛万苦弄来的苗疆秘术。书中,
太子在设计之下不幸中蛊,从而忘记了和女主间的一切,开启虐恋纠葛。解法,
唯有重新爱上同一个人,方能回想起之前的记忆。否则,便只有等心爱之人身死,
才能唤回记忆,痛不欲生。作为旁观者,我告诉过周临鹤,还有另外一种治标不治本的解法。
便是在中蛊三日之内,将蛊虫引渡到另一心甘情愿之人的身上。原先的中蛊者,
便能瞬间回想起一切。他愿做那个心甘情愿的人。绵绵,我有信心,无论忘记多少次,
我都会重新爱上你。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住。我要让你跟我一起,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那时的他,眼中闪动着熠熠星光。和以往很多次一样,我劝不动他。
曾经那些艰险,他都挺过来了。所以理所当然认为,这次,也一样。如他所愿,
引渡忘情蛊后,新皇登基,第一时间封他做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
那万人之中,也包括我。他想不起我了。5小莲不懂什么是忘情蛊。她只知道,周临鹤变了。
往年无论公务多忙,每逢夫人生日,老爷都会回来的……心里泛痛。面上,
我却淡淡笑了笑,反过来安抚她。做了丞相之后,要忙的事情更多了。
顾不上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糟糠妻,也正常。在他还没有重新爱上我之前。
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我的周临鹤。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小厮踩着雪,
急急忙忙跑过来。夫人,不好了!老爷在书房,他……心下一惊。一听周临鹤有事,
担心的念头瞬间侵占全部思绪。雪上摔了几跤。我条件反射般起身。顾不得疼痛,
头上也沾了雪。第一时间赶到周临鹤的书房。却见到。衣衫不整的婢女,和正襟危坐的他。
一向端方的周丞相,只匆匆系好了衣襟。淡漠眉眼从我身上扫过。眸中隐约闪过一丝愧色,
但更多的是烦躁。跟在身后的小莲,在看见婢女身上的痕迹后,目眦欲裂。叶含衣,
你好不要脸!当年夫人将我们一同从妓院救出,如今你却!你却!
她气到话也说不完整。而我说不出话。只呆呆地看着。膝盖处的隐隐作痛察觉不到了,
雪融化在身上也察觉不到。大婚之日的誓言还历历在目。周临鹤此生,唯柳绵绵一人,
绝不负卿。海誓山盟,与眼前荒诞的场景割裂。婢女跪爬至我脚边,梨花带雨。
清丽的脸上,满是珍珠。若非她爬的是我夫君的床,当真要看得让人不忍心了。夫人,
含衣爱慕老爷多年,只要能跟着老爷,没名没分也心甘情愿!叶含衣,
夫人这些年待你不薄,你竟这般恬不知耻!小莲气不过,抬手要给她一巴掌。下一刻,
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拦下。我愣愣转头,望向周临鹤。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中。
如今看不到半分情意,只有彻骨寒冷。愧疚已荡然无存。只有对我的……嫌恶。
低贱商贾之女,教导出来的下人。果然如你一般粗鄙。6这是失忆后的周临鹤,
对柳绵绵的评价。粗鄙,低贱。他不记得过往。他只觉得我配不上他。眼泪差点不争气涌出。
被我强行憋回去。周临鹤推开小莲,抱起地上的人。衣袂纷飞间,动作小心。不作犹豫。
事已至此,我会对她负责。叶含衣,从今日起,便是本相的妾室。柳绵绵,
你十年无所出,也该有容人雅量。怀中人瑟缩着往他衣襟里钻,一脸餮足。
周临鹤向来爱干净。却不介意她,将眼泪悉数擦到他身上。他抱着她,利落转身。冷峻背影,
不再看我一眼。忍着心痛,我叫住他,声音颤抖:周临鹤,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人脚步顿了顿,似是在思量。大雪纷飞,不回头。雪上的足印,
与我先前慌张奔来的足印重叠。却又走向不同的方向。冰凉的话,从容掷地,声似千钧。
无关紧要的日子罢了。这样的日子,天天有,时时有,本相何须放在心上?
7周临鹤不记得从前和我之间的一切了。所以,他不明白。邺朝最年轻的宰相,位极人臣,
饱读诗书的他。怎么会有一个不通文墨,商户出身的正妻?出于责任,他并未休弃我。
却也给不了我任何情感。我不是他眼中理想的妻子。我喜欢吃东西,他不重口腹之欲。
我不爱看书识字,他平日泡得最多的便是书房。我不喜吟诗作对,也没那文采。
他却渴望有一人,能与他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二十九岁的周临鹤,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吃不饱饭的小乞丐。不会因为一碗馄饨,就喜欢上馄饨铺掌柜的女儿。
他高高在上,光风霁月。是不肯低头来看我的。但叶含衣不一样。她书香门第出身,
家族落寞后被迫成为清倌。当年在清河县,我将她和小莲一同救下。她会读书识字,
会吟诗作对。就算为奴为婢多年,也保留了一身文气。好比那水中的月亮。哪怕映在泥洼里,
也无需他低头来看。自能清辉照人。叶含衣如愿以偿成了他的妾室。消息很快传遍府中。
据下人说,那晚周临鹤回来,原本是打算第二日为我庆生的。谁知皇帝留他喝了些酒。
饮酒误事。也许他对此,有过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却也只是一丝丝罢了。
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虽不记得过往,但十年来,他身边只有我一人,已是仁至义尽。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反而在意外发生时,带着婢女来拂他的面子。商贾之女。
果然上不得台面。8叶含衣很讨他喜欢。两人志趣相投,话也投机。周临鹤日日宿在她那儿。
府里渐渐有了风言风语。丞相府,是太子登基之后赏赐的。
下人也都不是当初在清河县的那一批。他们不知道我与周临鹤的过往。只知道府里的夫人,
似乎是个不受宠的。个个都去巴结新抬的叶姨娘。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二十五岁的年纪,
开始掉头发。不思饮食,人也越发瘦削。脸上的肉比之前更少了。小莲心疼不已,
多次去找人要一些进补的吃食,无果。反倒被训斥。老爷为官清廉,府里库房本就不丰盈,
还请夫人稍加体谅!腾不出银子为我购置一些补品。流水一样的山珍海味,
却往叶含衣所在的凤香阁送去。吃不完,就倒掉。夫人好歹是正室,
她个婢子爬上来的姨娘算什么东西!小莲气不过,去为我讨公道。我不放心地跟着去。
却见到周临鹤,命人将她架在长凳上,打了二十板子。鲜血染红下身,小莲出气多进气少。
生辰那天,我没哭。此刻,泪水却夺眶而出。扑上去,死死拦住即将再度落下的板子。
声嘶力竭质问。周临鹤!为什么打她!若只是失去记忆,为什么人也像变了一样?
从前的他,分明不会这样。可现在……叶含衣含泪靠在他怀里。那位白衣卿相,
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冷冷道:有错,自然该罚。以下犯上,
打三十板,已经是极轻的教训。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看他轻飘飘替叶含衣擦干眼泪,
再起身走至我身前。浑身不染纤尘。而我身上沾满血污。反差极大,不像同一个世界的人。
还不让开,难道想一起受罚?周临鹤语气平静,俊秀面容古井无波。
直到看清我脸上的错愕,薄唇扬起一丝嘲弄。身为丞相夫人,御下无方,确也该罚。
小莲虚弱地让我离开。我不肯走。执拗地护着她。就像当初,
日日给快要冻饿至死的小乞丐送馄饨,希一样坚定。那便一起罚吧。9周临鹤说到做到。
我被禁足三月,换小莲一条生路。今年的雪下得极大。府里美其名曰节省,不再送来碳火。
小莲挨了板子又受不得寒。无奈,我只能掏空自己的嫁妆,加倍打点小厮。
才有人愿意私下采买碳火送来。馄饨铺掌柜之女的嫁妆本就不算丰厚,很快便见了底。
我手上不剩多少银子,府里又不会为一个婢女请大夫。便只能自己估摸着找人抓药。
好在前世积累了些医学知识,此时能派上用场。小莲躺在床上,我给她上药,
她忍着疼一声不吭。眼中唯有对我的愧疚,以及对周临鹤的恨意。夫人这样好,
老爷他怎能忘恩负义到如此地步!究竟是忘情蛊太厉害,还是他本就绝情!
小莲扭头看向我,看见我眼底的青色,和鬓边若隐若现的白,眼中浮现一抹痛。
又看清我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上面触目惊心的冻疮让她目眦欲裂。险些牵动了伤口。
在她声泪俱下的追问下,我只能坦白。被禁足以来,浆洗衣物,煎药扫洒都是我一个人在做。
不允许旁人帮忙。周临鹤不来,我见不到他。门口经过下人,想问问原因,也问不出。但是,
能下决定这样对我的,放眼整个丞相府,也只有……至于碳火。我的钱不够,
当然是紧着病人来。自己的房间,将就凑合些,也能住。小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