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啪！”母亲的手掌重重落在木桌上，震得茶缸里的水溅出几滴，
在斑驳的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王素珍，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死死攥着那个印着红双喜的帆布包，指节发白。
包里装着我的换洗衣物和那本《青春之歌》——建军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书本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被我翻看过无数遍。“妈，我已经决定了。
”我的声音比想象中要稳，“建军下午三点在民政局等我。”屋外的寒风从门缝钻进来，
吹得我脚踝生疼。我只穿了一双单薄的布鞋，袜子还是建军上个月买给我的，
大红色的尼龙袜，他说本命年要穿红。当时我羞得不敢抬头，却把袜子紧紧抱在胸前，
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你疯了是不是？”母亲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李建军那小子有什么好？啊？一个月七十八块五的工资，
连他自己都养不活！”我闻到了母亲身上熟悉的油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花膏香气。
这味道让我鼻子发酸，但我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我不能哭，一哭就会心软。“他对我好。
”我重复着这句说了无数遍的话，声音轻却坚定。“好？好能当饭吃？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窸窣声。我知道是二婶在偷听，
她巴不得看我家的笑话。“你看看你表姐，嫁到供销社主任家，现在顿顿有肉吃！
你再看看你——”“我不稀罕！”我猛地抬头，打断了母亲的话。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
落在母亲泛白的鬓角和深深的皱纹上。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但很快又硬起来。
“表姐嫁的那个男人打她，上次回娘家胳膊上全是淤青，您怎么不说这个？
”母亲的脸色变了变，手上的力道松了些。我趁机抽回手臂，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那也不能嫁个穷光蛋啊！”母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素珍，妈是为你好，
你从小没吃过苦，不知道穷日子有多难熬……”我咬了咬下唇。我当然知道穷日子什么样。
父亲去世那年，我们连买盐的钱都没有，母亲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回来煮汤。但这些我都没说，
只是固执地站着，像一棵生了根的树。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二婶那尖细的嗓音：“大姐，
素珍还小不懂事，你可不能由着她胡来啊！”二婶扭着身子走进来，
身上穿着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的确良衬衫。她上下打量着我，
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衣领和磨破的袖口停留了片刻，嘴角撇了撇。“素珍啊，不是二婶说你，
”她凑过来，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香粉味，“李建军那小子要家世没家世，要钱没钱，
你图他什么？”我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凉的墙壁。二婶的话像无数根针，
扎得我浑身发疼。但我脑海里浮现出建军的样子——他站在食品厂门口等我下班，
手里总揣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他省下半个月的午饭钱，
就为了给我买一条红围巾；他在我感冒时跑遍半个县城找药，
最后自己却冻得发了烧……“他真心待我。”我听见自己说。二婶嗤笑一声：“真心？
真心值几个钱？”她转向母亲，“大姐，你可得管管这丫头，别让她犯糊涂！
”母亲的眼神黯了下来，她突然转身从炕头的木箱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纸币。“素珍，”母亲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
“这是你爸留下的三百块钱，我本来打算给你当嫁妆的。”她顿了顿，
“你要是今天敢去找李建军，这钱我就烧了。”我的呼吸一滞。三百块，
相当于建军四个月的工资。有了这笔钱，我们就能买张像样的床，
而不是睡那个吱呀作响的破木板；能买床厚实的棉被，
而不是盖那床补丁摞补丁的旧毯子……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盯着母亲手中的钱，
又看看墙上父亲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父亲微笑着，眼神温和，
就像记忆中他每次看我时的样子。“妈，”我的声音有些发抖，“爸要是还在，
他会理解我的。”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的手抖得厉害，布包里的钱哗啦啦响。
我以为她要打我，但她只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炕沿上。“滚。
”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你给我滚出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我跪下来，
给母亲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妈，
对不起……等日子好点了，我一定回来看您……”我爬起来，抹了把眼泪，
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身后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二婶尖利的咒骂，但我没有回头。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未消的土路上，
帆布包一下下拍打着我的后背。远处，食品厂灰扑扑的厂房轮廓隐约可见，我知道，
建军一定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会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手里或许还攥着两本崭新的结婚证。想到这里，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不管前路多难，
我都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受尽白眼，我也认了。因为我知道，
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像李建军那样爱我。第二章塑料盆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我的手指冻得通红，却还在机械地搓洗着建军那件褪了色的工装。肥皂只剩薄薄的一片，
在水里几乎搓不出泡沫来。“素珍啊，洗衣服呢？”张婶的声音从墙头飘过来，
我抬头看见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正探出我们两家共用的矮墙。她手里攥着一把瓜子，
嘴角还沾着瓜子壳的碎屑。“嗯，张婶。”我挤出一个笑容，手上的动作没停。
肥皂水溅到我的裤腿上，留下几处深色的水渍。张婶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最后停在我泡着衣服的盆里：“哟，这大冷天的用冷水洗衣服啊？加点热水呗，
你们家不是刚买了煤球吗？”我的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上周建军确实咬牙买了三十块煤球，
但我们只舍得在做饭时用。晚上睡觉前烧一壶热水泡脚，已经是最大的奢侈。“没事，
冷水洗得干净。”我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付衣领上的一块油渍。
张婶“咔吧”一声嗑开一粒瓜子，慢悠悠地说：“建军媳妇，不是我说你，你看对门小刘家，
天天吃肉，人家男人在运输队，一个月能挣两百多呢！”搓衣板在我手里顿了一下。
建军上个月的工资条我还收在抽屉里——七十八块五，一分不多。除去房租水电，
剩下的钱连买肉都要精打细算。上个月我过生日，建军咬牙买了半斤五花肉，
我们俩像过年一样高兴。“建军人老实，对我也好。”我轻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老实顶什么用？能当钱花？”张婶撇撇嘴，瓜子壳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
“你看看你身上这衣裳，袖口都磨出线头了。”我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想把磨破的袖口藏起来。这件棉袄还是我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已经穿了三个冬天。“张婶，
您这话说的，”我强撑着笑脸，“衣裳干净就好，新旧有什么关系。”“啧啧，
”张婶摇摇头，“年轻轻的小媳妇，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我家闺女比你小两岁，
光呢子大衣就有三件...”她的话被一阵自行车铃声打断。
我抬头看见建军推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进了院子，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
“建军回来啦！”我如蒙大赦般站起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建军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滴清鼻涕。他看见张婶，礼貌地点点头：“张婶好。
”“哟，建军下班啦。”张婶的语调突然拔高，“今天厂里又发什么好东西了？
”建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把手里的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没什么，
就是...就是点厂里处理的次品。”张婶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建军却已经快步走到我身边，把袋子塞到我手里：“素珍，进屋说。
”我能感觉到张婶探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们，直到屋门关上才隔绝。“什么东西啊，
神神秘秘的。”我笑着打开塑料袋，里面是几根已经发黑的香蕉。
“厂里今天处理快要坏的水果，我花五毛钱买的。”建军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讨赏的孩子，
“我记得你最爱吃香蕉。”我的鼻子一酸。香蕉已经熟过头了，表皮上布满黑点，
但在那个年代，水果对我们来说仍是奢侈品。我掰下一根，剥开皮，
先递到建军嘴边：“你先吃。”建军却躲开了：“你吃，我不爱吃甜的。”他在撒谎，
我知道他最爱吃甜食，小时候连白糖都要舔着吃。“少来，”我硬是把香蕉塞到他嘴边，
“上次路过糖果店，你盯着橱窗里的水果糖看了半天，以为我没看见？
”建军不好意思地笑了，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小口。我们推让了半天，最后一人吃了半根。
剩下的三根，建军坚持要留着明天给我当早饭。“对了，”建军突然压低声音，
“今天发工资了。”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除了几张纸币外，还有一张五元的“奖金”，这在往常是没有的。
“怎么多了五块钱？”我惊讶地问。建军挠挠头，
眼神有些飘忽：“厂里最近赶一批出口订单，加班给的补贴。”我正想追问，
突然注意到他的右手腕内侧有一小块淤青，像是针眼留下的痕迹。“你手怎么了？
”我抓住他的手腕。建军迅速抽回手，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没什么，搬箱子的时候蹭的。
”他转移话题，“素珍，我想好了，下个月发了工资，咱们买斤肉包饺子吃。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没有继续追问。也许真的是我多心了。夜里，
我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建军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在月光下仔细端详——这双手粗糙得不像一个年轻人的手，
掌心和指腹全是厚茧，手背上还有几道细小的伤痕，都是食品厂的机器留下的。
他才二十二岁啊。我的目光落在他右手腕的那处淤青上，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那不像普通的擦伤，倒像是...像是针扎的痕迹。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但很快又被我压了下去。不会的，建军不是那种人。我翻了个身，
把脸贴在丈夫温热的后背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张婶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老实顶什么用？能当钱花？”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落，
浸湿了建军的背心。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在拼命工作。可我宁愿吃一辈子咸菜，
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辛苦。窗外，第一场雪悄然落下，覆盖了这个贫穷却温暖的小院。
第三章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洒在水泥地上，我蹲在门口择着野菜，
耳边是隔壁收音机里传来的《春天的故事》。这些野菜是我清早去城郊挖的，
省下了一天的菜钱。“素珍！素珍在家吗？”院门外传来母亲的喊声，我手上的动作一顿，
菜叶从指间滑落。自从半年前那场争吵后，母亲第一次登门。我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小跑着去开门。母亲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竹篮子，脸色比记忆中憔悴了许多。
她穿着那件藏蓝色的确良外套，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那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服，只有走亲戚时才舍得穿。
“妈...”我声音发颤，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围裙边。母亲的目光在我身上快速扫过，
从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到我脚上那双开了胶的塑料凉鞋。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竹篮子往我手里一塞。篮子里装着六个鸡蛋、一小包白糖和一块腊肉。
我的眼眶一下子热了——这些东西在当时的农村，都是稀罕物。“妈，
这太贵重了...”我手足无措地捧着篮子，像捧着一团火。“拿着吧，”母亲别过脸去，
“又不是给你的。听说建军最近瘦得厉害，给他补补。”我鼻子一酸，
赶紧让开身子：“您进来坐会儿吧，建军一会儿就下班了。”母亲犹豫了一下，
还是迈进了院子。她的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煤球——只剩五六块了，
又扫过晾衣绳上那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裳，最后停在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月季上。
“你就住这种地方？”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我低着头没说话，
把母亲让进屋里。十平米的小屋一览无余：一张木板床，一个瘸腿的衣柜，
还有墙角那台从废品站淘来的小电扇——建军去年夏天花五块钱买的，修了好几天才能转。
母亲在床边坐下，床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我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
却发现暖壶里已经空了。“别忙活了，”母亲摆摆手，
“我就是来看看...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我知道她在说谎。母亲从来不会无事登门，
更不会带着这么贵重的礼物。果然，她下一句话就印证了我的猜测。
“你二叔家的小芳下个月结婚，对象是县农机站的。”母亲盯着自己的手指，
“人家给了三百块彩礼，还答应给小芳安排个临时工。”我安静地听着，
心里已经明白了母亲的来意。小芳比我小两岁，小时候总跟在我屁股后面跑。
现在她要嫁人了，对象有正式工作，能给彩礼，还能安排工作——所有这些，
都是建军给不了的。“挺好的，”我轻声说，“小芳有福气。”母亲突然抬头，
眼睛亮得吓人：“素珍，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愿意，妈去跟你二叔说，
让他也给你在农机站找个对象...”“妈！”我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哐当一声倒地，
“我和建军已经领证了！”“领证怎么了？离婚的多了去了！”母亲也提高了声音，
“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我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响了，建军拎着个布袋子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情形，
他愣在了门口。“妈...妈来了？”建军结结巴巴地说，手里的袋子下意识地往身后藏。
母亲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别叫我妈，我受不起。”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建军局促地站在那儿，额头上还有下班赶路留下的汗珠。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
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袋子，
偷偷往里瞄了一眼——是一小包红枣和两盒“补血口服液”。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种补药可不便宜。“建军，妈给我们带了鸡蛋和肉。”我强作欢快地说，试图缓和气氛。
建军眼睛一亮，连忙道谢：“谢谢妈，太让您破费了。我...我这就去做饭。
”母亲冷笑一声：“就你们这条件，能做出什么像样的饭？”建军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心疼地看着他，注意到他的脸色比上周更差了，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建军在厂里表现很好，上个月还拿了奖金呢。”我忍不住为他辩解。“奖金？”母亲挑眉，
“多少？五块还是十块？够买斤肉不？”建军低着头不说话，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装上的一个破洞。我突然想起张婶的话，
想起对门小刘家顿顿有肉的生活，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晚饭勉强还算丰盛——母亲带来的腊肉炒野菜，一盘葱花炒鸡蛋，
还有我从坛子里捞出的最后一点咸菜。建军把最好的肉片都夹到我和母亲碗里，
自己只吃野菜和咸菜。饭桌上，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事：谁家盖了新房子，
谁家买了电视机，谁家的闺女嫁到了城里...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刺，扎在我和建军的心上。
“对了，”母亲突然想起什么，“建军，听说你们厂最近在裁员？
”建军的筷子顿了一下：“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们车间暂时安全。”“暂时？
”母亲的声音拔高了，“那就是说迟早要裁？到时候你们喝西北风去？
”我再也忍不住了：“妈！您能不能少说两句？”母亲把筷子重重一放：“我说错了吗？
你看看你们，结婚半年了，连床像样的被子都置办不起！素珍从小娇生惯养的，
现在过得连佣人都不如！”建军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放下碗，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妈，是我没本事...但我会努力的，
一定会让素珍过上好日子...”“努力？”母亲冷笑，“拿什么努力？
你那点工资连饭都吃不饱！”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拽着母亲出了屋子。
院里的月光冷冷地照在我们身上，母亲的眼里闪着泪光。“妈，您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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