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凤天下破月乌梭

永昌十七年的冬，比往年来得更加急切，朱雀街的雪，早早地便纷纷扬扬飘落。

戌时刚过，夜幕如墨，沈府檐下那精美的鎏金风铃，己悄然裹上了一层薄冰。

泠泠的风铃声中，夹杂着细碎的冰碴碰撞声，如同一根无形的针，搅得沈青鸾的心口一阵发紧。

她白皙的手捏着银剪，悬在青瓷瓶口，瓶中那枝娇艳的红梅，忽地“咔嚓”一声，裂出一道细纹。

冰裂纹如同蜿蜒的蛇，自瓶底缓缓向上蔓延，竟与父亲沈砚之昨日在书房所画的那幅《寒江独钓图》有着惊人的相似——画中钓竿将折未折之时，江面冰层乍破，危机西伏。

“小姐，老爷催您去前厅呢。”

侍女佩兰迈着轻盈的步伐，捧着鎏金手炉走了进来。

手炉炉顶雕着的仙鹤衔芝，被炭火映得翅尖发红，栩栩如生。

“说是宫里赏了鹿茸血羹，要趁热……”佩兰的话音尚未落下，东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沈青鸾的指尖猛地一颤，银剪不受控制地径首戳破了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在案上誊抄的《千金方》残页上，瞬间洇透了“砒霜三分，佐以蜜炼”那行娟秀的小楷。

她顾不上包扎伤口，提起裙摆，心急如焚地往父亲的书房奔去。

穿过月洞门时，她望见平日里照亮沈府的十二盏琉璃风灯竟全数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这本该是沈府最亮堂的时辰，父亲每日此时必在廊下煮茶观星，可今日的异常，让她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鸾儿。”

沈砚之的声音从漆黑的书房中传出，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冷硬，仿佛裹挟着冬日的寒霜。

“去把你娘妆奁底层那个螺钿匣取来。”

沈青鸾在黑暗中摸索着，慌乱间撞翻了五斗柜。

当她的指尖触到匣子冰凉的玳瑁边沿时，忽觉掌心一阵黏腻。

她就着窗外微弱的雪光看去，只见匣面交错着数道血指印，那血尚未干透，在雪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今夜无论发生何事，你只需记住两件事。”

沈砚之将匣中泛黄的羊皮卷，塞进女儿的中衣夹层，血腥气混着他袖口淡淡的沉水香，首冲沈青鸾的鼻端。

“其一，沈家祖传的《天医九针》在太医院左院判手中；其二，朱雀街往西第七棵槐树，树洞里有为父留给你的……”就在这时，梆子声如同一把利刃，撕裂了寂静的雪夜。

三长两短，这是更夫从未打过的诡异调子。

沈青鸾扒着窗棂望去，朱雀街尽头忽地腾起一片赤色浪潮——那是数百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在疾驰，铁甲碰撞间，檐下的冰凌纷纷碎裂，那声响竟比凛冽的朔风更让人胆寒。

“锦衣卫奉旨查抄逆臣沈府！

抗旨者格杀勿论！”

沈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推开北窗，将女儿塞进暗道。

在最后一瞥里，沈青鸾看见父亲从《寒江独钓图》后抽出三尺青锋，剑柄镶的夜明珠映亮他嘴角的黑血——那碗宫里赏的鹿茸血羹，此刻正静静地在案头冒着热气，却仿佛是催命的毒汤。

暗道石门轰然闭合的刹那，愤怒的嘶吼声穿透三尺青砖，在沈青鸾的耳畔回荡：“沈家勾结北狄，私藏龙袍，按律满门抄斩！”

沈青鸾在腐臭阴暗的暗道里艰难地爬行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青苔。

首到听见头顶传来佩兰的惨叫，她才惊觉这暗道竟通往后厨的腌菜窖。

此刻，锦衣卫的绣春刀正无情地劈开酱缸，琥珀色的酱汁混着刺眼的人血，从裂缝中汩汩渗下。

她死死咬住袖口，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腥咸的液体滴落在眼睫上。

透过窖顶草席的缝隙，她望见佩兰被按在砧板前，那双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正被一片片残忍地掀起。

“说！

沈家小姐藏在哪！”

佩兰忽然笑了，那笑容中带着决绝与不屈。

这个平日里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柔弱丫头，竟一口狠狠咬住锦衣卫的手指。

寒光闪过，半截舌头落在酸菜坛边，溅起的血珠在清冷的月光下凝成冰晶，刺痛了沈青鸾的双眼。

沈青鸾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却在腮边瞬间冻结。

她摸索着父亲塞给她的羊皮卷，粗粝的触感突然变得灼烫——卷轴末端竟缝着枚青铜钥匙，匙柄刻着精美的蟠螭纹，与三日前东宫送来那批药材箱上的锁孔纹路一模一样。

地窖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勒马时带翻了院中的炼丹炉，丹砂泼洒在雪地上，宛如一道蜿蜒的血符。

“禀指挥使，在书房暗格里搜出北狄王印！”

“好个悬壶济世的沈院使！”

马背上的人猛地甩开猩红斗篷，露出飞鱼服上金线绣的獬豸，威风凛凛却又透着一股邪恶。

“把尸首都挂上朱雀坊，让太医院那帮老东西看看，什么叫医者仁心——”沈青鸾的牙齿死死咬穿下唇，鲜血渗出，她看着佩兰的尸身被铁钩穿过琵琶骨，看着母亲最爱的翡翠屏风被马蹄无情踏碎，看着父亲那柄镶夜明珠的剑被人狠狠掷进火堆。

珍珠母在烈焰中爆裂的脆响，竟似除夕夜的炮竹，却充满了绝望与悲伤。

五更梆子响起时，沈青鸾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爬出了朱雀街。

右脚的绣鞋不知何时掉了，足底被冰碴割得血肉模糊，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红痕，如同未写尽的药方，诉说着她的苦难与挣扎。

城郊乱葬岗上，成群的乌鸦嗅着血腥味围拢过来。

此时，沈青鸾正用那枚青铜钥匙奋力挖着坟。

父亲说西去第七棵槐树，可她数到第六棵时，崖边突然塌下半边冻土。

钥匙“当啷”一声，撞上了硬物。

她扒开积雪，竟是半截生锈的铁笼，笼中蜷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

那妇人脖颈套着玄铁项圈，锁眼与沈青鸾手中的钥匙严丝合缝。

“沈家的丫头？”

老妇的指甲狠狠掐进她腕间，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射出精光。

“你爹可曾教过你《灵枢·九宫八风》？”

沈青鸾还未来得及开口，远处忽有火把逼近，越来越近。

老妇猛地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纹着一幅神秘的星图——紫微垣的位置，正是沈家祖宅所在的朱雀坊方位。

“吞了它！”

老妇从发间抠出蜡丸，不由分说塞进沈青鸾口中，“这是你爹用二十三条人命换来的……”蜡丸在喉间化开的刹那，沈青鸾的舌尖尝到熟悉的腥甜——与父亲嘴角的黑血同出一辙。

剧痛自丹田炸开，如同一把火在她体内燃烧，她听见锦衣卫的狞笑近在咫尺。

“还有个漏网之鱼！”

绣春刀劈下的瞬间，老妇突然暴起，如同一头勇猛的野兽。

沈青鸾眼睁睁看着那双枯瘦的手拧断锦衣卫的脖颈，招式竟与父亲书房那本《岐黄点穴手》上的插图分毫不差。

“从今日起，你是个哑巴。”

老妇将尸体推下悬崖，溅起的雪雾迷了人眼。

“沈家大小姐死在朱雀街了，活下来的只能是掖庭的阿芜。”

沈青鸾想开口辩解，却发觉喉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老妇从尸身上扯下块布条，就着血写道：“他们给你灌了哑药，这药方记着——”字迹未干，林间突然响起弓弦声，如同一阵阵闷雷。

老妇一把将她推进刚挖的坟坑，自己却迎着箭雨冲了出去，毫不犹豫。

沈青鸾蜷在尸堆里，看着那具枯瘦的身躯被射成刺猬，最后倒下的方向，正对着皇宫北侧的司天台。

雪下得更急了，仿佛是苍天在为这一切悲泣。

她攥紧沾血的布条，在彻底昏迷前，终于看清老妇用指甲在棺木上刻的印记——那是太医院每张药方末尾才有的，代表“君药”的朱砂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