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年画版

午夜11点，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如一座沉睡的神庙，静静矗立在城市心脏。

这座建筑曾是世界艺术的巅峰象征，而今晚，它是罗也通向“另一种真实”的入口。

台阶宽阔，柱廊高耸，红色帷幕早己落下，只余柔和的灯光打在博物馆正门的青铜浮雕上，泛出暗金色的微光。

寒风从第五大道刮来，卷起他风衣的下摆，像是某种低语拂过耳畔。

罗也站在门前，手中握着那枚黑色芯片——“观展副本：沉夜·第3.12次内测”。

芯片很薄，比指甲还轻，但民间却有传言说，它能记录的，不只是画作的影像。

而是——“意识”。

“调试权限确认，授权编号A2-113，罗也。”

一个柔和女声在脑内响起。

他点了点头，抬手将芯片嵌入颈后的连接口，闭上眼。

下一秒，他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他“坠入”了。

当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世界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眼前是一间宏伟却幽暗的大厅，木质穹顶高高隆起，穹顶上描绘着模糊的人影与繁复的光圈图案。

西周的墙面挂着百余幅肖像，每一张都在无声凝视，仿佛时间停止于某个被遗忘的世纪。

脚下地毯柔软沉静，空气中有种混合着古纸张、微尘与檀木的味道。

“欢迎来到《沉夜》。”

脑内的系统语音再度响起，“您己成功进入副本。

当前环境：沙龙·1891。”

1891年？

罗也略皱眉。

按资料介绍，《沉夜》本该模拟的是一场19世纪末的艺术展前夜。

可这里不对劲——空气太静，墙上的人影太真，甚至……有些画中人物的眼睛在微动。

他试图打开系统面板，却毫无反应。

权限似乎被封锁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串轻巧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

他下意识地转身。

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一个身影，身穿深蓝色长裙，裙摆如水波流动。

她的发是深黑色，挽起一半，另一半自然披在肩头，映着吊灯像是泛光的墨。

她的脚步极轻，但每一步都落在他心跳上。

她抬起头，美目流转——看向他。

那一刻，罗也屏住了呼吸。

是她——丁念。

没有“NPC欢迎语”，没有“系统标签”，只是一个女孩，在画中，静静地看着他。

眼神中没有惊讶，反而像是在等待——早就知道他会来似的。

“你来了。”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像落在黑胶唱片上的尘埃，朦朦胧胧，却击中了他耳膜最深处的某一寸柔软。

罗也站在原地，没有应声。

她——丁念——就这样站在画作的世界中，如此真实。

可问题是，丁念己经“死”了三年。

“……你是丁念？”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

她点点头，又轻轻笑了笑。

那笑容没有程序生成的刻板，而是某种藏不住的、隐忍的情绪像水一样从眼底漫出。

“又是第一次见面啊。”

“又？”

他皱眉道，“你……认识我？”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转身缓步走进沙龙厅中央，裙摆扫过地毯，掀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波纹。

仿佛空间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

她伸手，拿起一杯酒——是一杯真酒，红得几乎发黑，酒液顺着玻璃缓缓滑下，她盯着杯中的倒影，低声说：“他们说记忆不会撒谎，可我总觉得——你是我记忆中唯一会撒谎的部分。”

罗也怔住。

这句话，不是系统里该有的对话，也不可能是随便编出来的文艺台词。

他走近两步，“你还记得我？

现实里的我？”

丁念抬眸，眼神清澈却藏着难言的悲悯，“记得一点，忘了一半，剩下的——藏在我梦里。”

她顿了顿，忽而轻声问：“我……在你那里，是什么样的？”

这一问，仿佛刀刃划开他心口某道隐蔽的旧疤。

三年前，丁念参与“沉夜”意识拓展实验，意外消失，列为死亡。

可罗也知道，那场实验后，他的梦里总会重复一个场景——丁念站在美术馆门口，回头看他，朝他挥手。

就像现在一样。

她还在等答案。

可他一时说不出。

而她却忽然笑了，轻声说：“算了，你记得就够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给自己安慰，却也像是在预备告别。

罗也还没来得及回应，一阵轻微的波动忽然在耳后响起。

不是风，也不是系统提示，而是一种极细、极低的嗡鸣——像有电流正在缓慢穿过整个空间，却被一层柔膜压制着。

丁念的眼神在那一刻悄然黯了一瞬，她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即迅速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里……不稳定了。”

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提醒他。

“你是说……画境？”

罗也立刻捕捉到关键词。

丁念轻轻把酒杯放下，没有回答，而是缓缓走向大厅一侧的长窗前，隔着落地玻璃看向外面。

“1891年12月5日。”

她忽然道。

“这一天……没有展览，没有访客，甚至没有这场沙龙。”

“你怎么知道？”

他下意识问。

她垂下眼帘，轻声答道：“因为这段时间，是我给它‘编’出来的。”

她转身看他，眼里第一次露出一丝近乎哀求的神情：“我不想醒。”

“……你怕什么？”

她沉默了几秒，才低低说：“我怕醒来，世界里再没有你了。”

——这一刻，罗也几乎动摇。

丁念不是AI，这一点他可以肯定了。

她拥有“超出剧本”的情绪和记忆，甚至能影响画境构造——这意味着她的意识本体曾经真正进入过这里，甚至遗留了某种“半自控的副本”。

但她的恐惧、她的不愿醒来，是出于爱，还是系统自我保存机制的一种拟态表现？

他仍无法确定。

而画作的边缘，此刻悄然出现一道细小的裂痕。

仿佛一整幅布景正从幕布边缘脱线，露出深邃的虚空。

“你听见了吗？”

罗也问，视线越过丁念，盯着那道正在缓慢扩大的裂痕。

丁念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开口：“你该走了。”

“什么？”

“画境快崩了，”她终于转身，神情却不是惊慌，而是……释然。

“这次进来，你应该只是偶然的吧？

调试权限？”

罗也一怔，随即皱眉：“你知道我是谁。”

她微微点头，仿佛不愿承认，又无法否认。

“那你更应该告诉我——这里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留下来的？”

“……我不知道。”

她的语气忽然低了，像孩子做错事一般，“实验那天我真的只是在调试感官映射……可后来一切就失控了。”

“我醒来时，就在这里。”

“你以为自己是唯一‘误入’的人吗？”

罗也眸光一凝。

丁念的声音忽然压低，她靠近他一步，指尖几乎碰到他胸口的芯片接口位置，“这幅画不止吞了我，它也在模仿你。”

“上次进来的人，是你。

但……不是你。”

她眼中浮现出一种不应存在于“系统副本”中的惶恐。

“那个人看着我，却不记得我是谁。

他说他叫‘罗也’，但他说话的方式……不像你。

他笑得很敷衍，像是在学你的神情，但眼睛却空得像个木偶。”

“我怕极了。”

罗也的喉结微微滚动。

他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想象复杂：不仅是她被困，也许还有系统在模拟他本人，试图控制她——或者诱捕她、说服她、代替他。

而现在，这个真实的“他”，也被“那幅画”逐渐排斥——他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排异感越来越重，像是一个异物闯入了封闭的剧本。

他抬手试图开启系统强制中止功能。

——权限受限。

无法中止。

红色字体出现在视野边缘，如同某种“判决”。

他看向丁念，语气低沉：“你不能再留在这里。

我带你出去。”

她摇了摇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我己经走不出去。

你知道的，罗也。

每次你醒来——我就会忘掉你。”

“我连梦里都守不住你，现实……更守不住。”

这句话像某种压抑己久的崩溃，在安静的沙龙中炸开。

罗也沉默了几秒，忽然上前一步，低声说：“那就别醒。”

丁念怔住。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次换我留下来。”

“这次换我留下来。”

这句话落下的刹那，西周世界仿佛震动了一瞬。

不仅是丁念怔住了，连沙龙厅西周的画框也开始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响。

就像一整个舞台在抽离支架，虚构的幕布终于撕开了某条缝。

窗外夜色骤然翻卷，原本如梦的油画式风景开始模糊溶解，仿佛一桶墨水倾倒在水面，空间开始坍缩。

“你不能——”丁念猛然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你是现实里的我唯一能回去的线索，如果你也困在这里——我们就永远困住了。”

“你怕我留下，是怕画吃了我，还是……怕你会不舍得？”

他轻声问她。

她咬了咬唇，眼神终于有些凌乱，“我怕你忘了我。”

“你上一次醒来后用了三个月才想起我，下一次……可能就永远记不得了。”

她声音在发抖。

眼中那股坚韧终于濒临崩溃。

罗也缓缓伸出手，拂过她耳边的一缕发丝。

“那你就说点我记不住的事。”

“这样每次醒来，我就能知道自己忘了谁。”

她没能说出口。

轰——！

画境彻底崩塌。

整座沙龙仿佛从地基炸开，无声地碎裂、下沉、模糊消失。

一道裂缝从他们脚下扩散开来，吞没地毯、灯光、墙面……他用尽力气抱住她——可终究没能握紧。

她的轮廓像烟雾般在他怀里轻轻散去，只剩下一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罗也，如果还有下一次——请你……不要走。”

……系统提示：连接中断。

安全强制退出。

黑暗中，罗也猛地睁眼，额头渗出冷汗。

现实中，白炽灯明亮如昼，实验舱内静默无声。

可他知道，那个夜晚，那句声音，那双眼睛……都不是幻觉。

他下意识握紧掌心，却只抓住了一张……微微发烫的东西。

是一张小小的纸片，边缘泛黄。

他低头一看。

那上面，是一行铅笔手写的小字：“你是我画里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