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烟花那江雨赵语星

1911年。

上海。

黄浦江码头。

一艘巨大的货轮停泊在码头上，装卸工人正把一箱箱封好的货物搬运上船。

附近公路上，两辆警车正急驶而来，车的后车厢里坐满了持枪的警察。

车子迅速驶进后刹车，警察们纷纷跳下车，向岸边奔过来，推开工人强行打开岸上己经封好的箱子进行检查。

一些箱子被打开，里面放着捆绑成束的丝绸。

警察在箱子里粗暴翻腾，在箱子下层赫然翻出了黑乎乎的枪支，有的箱子里装着鸦片。

李福神情紧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清情况后双手乱舞着喊道：“各位长官！

这完全是误会！

是有人存心陷害我们！

我们李老板在上海滩很有名望，我们向来做正当生意，请你们一定要查清楚，不要冤枉了好人啊！”

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阴着脸走过来：“现在人脏俱获证据确凿，你还在这里抵赖！

你们老板现在在哪儿？”

李福急忙跑到警察头子面前，惊慌又讨好地：“长官，我可以拿我这条老命担保，这绝对是有人成心陷害我们！

我们李老板你应该听说过，他在上海滩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为人正派行事坦荡，从来不做这种苟且之事！

长官，这件事请你一定要查清楚啊！”

警察头子端着架子，打着官腔：“我们不管他有没有名望，我们办案凭得是证据！

现在证据就摆在这里！

这明明是一桩性质恶劣的走私案！

而且数额巨大！”

李福还想说什么，被警察头子挥手制止：“你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我必须禀公处理！

带我去见你们老板！”

李福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李记商行，李福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老爷，不好了！”

回头看去，那群警察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然后分两侧摆开，警察头子迈着方步从中间走上来。

六十岁左右身着长袍的李老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吃惊又不知所以地望着这群警察：“李福，这是怎么回事？”

李福一脸焦躁。

那个当官模样的警察向前走了几步，公事公办地说：“不好意思李老板，我们刚才从你装船的货里查到了大批的枪支和鸦片，我现在以涉嫌走私罪正式拘捕你！”

同时亮出一张拘捕证。

李老板大惊失色：“什么？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警察头子拉下脸截断李老板：“李老板！

现在人脏俱获，有什么话到巡捕房去说吧！”

向旁边警察示意，几个警察迅速一拥而上强行抓住李老板的手臂，一个警察厉声地：“走！”

然后推推搡搡地把神色苍惶的李老板带走了。

李福眼睁睁地看着李老板被带走，惊慌又焦急，他收回目光紧张地想着什么。

李公馆花园里，张玉英抱着刚刚几个月大的儿子李伟业坐在花园一块荫凉下的石桌旁，正神色安详地拿着奶瓶给怀里的儿子喂奶，两岁的侄子李伟男蹲在一边，手里拿着一只拨琅鼓玩具在玩耍。

李亦凡一身白袍风度翩然情深款款地走过来。

玉英抬头看到丈夫，唇角浮起一丝甜甜的微笑，小伟男抬头乖巧地喊一声：“叔叔。”

李亦凡弯腰抚摸侄子的黑发，眼神酸楚，然后起身走到玉英身边坐下，凑过去，微笑着摸了摸伟业的小脸，体贴地：“玉英，累不累？”

玉英甜甜地笑着：“不累。”

然后把奶瓶放在面前的石桌上。

李亦凡伸手去接孩子：“来，给我抱。”

这时，画外传来李福惊慌失措的声音：“少爷！

少爷！

出事了！”

李亦凡没来得及接过孩子，他闻言吃惊地抬起头向着声源看过去。

李福神色苍惶匆匆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奔到李亦凡面前。

李亦凡紧张地：“怎么了？”

玉英也随着吃惊地站起来。

李福气喘吁吁，神情慌乱：“老爷刚才被巡捕房的人抓走了，说是涉嫌走私，他们从下午装船的货里查到了枪支和鸦片！”

李亦凡和妻子目瞪口呆。

李亦凡震惊地：“怎么会这样？！”

李福痛心疾首：“这分明是有人陷害我们！

少爷，赶紧想办法吧！”

李亦凡呆住，一旁的玉英抱着孩子担忧焦急地望着李亦凡。

文公馆大厅，一缕白须一身老爷服身形干瘦的文老板正在客厅品茶。

一老年男仆进来禀告：“老爷，李公子求见。”

文老板慢条斯理地：“让他进来。”

仆人返身走出去，然后引领着李亦凡走进来。

李亦凡面色凄惶，急匆匆走到文老板面前扑通跪倒：“世伯，求求您救救我父亲吧！”

文老板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你父亲被抓一事己经惊动了整个上海滩，我当然也己经听说了。

我和你父亲认识很多年了，他出了事我肯定要帮忙的。

不过据我所知这件事证据确凿，巡捕房抓人凭得是证据，这件事真得很棘手啊！”

李亦凡焦急地哀求：“世伯，您了解我父亲，您知道我们一向做正当生意，这次真得是有人存心陷害啊！

我哥哥和嫂嫂上个月在海难中丧生，父亲刚经历了丧子之痛，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

（大厅楼梯上，文娟站在那里手扶楼梯扶手充满兴趣地望着李亦凡）世伯，求求您看在和我父亲相交多年的情份上，帮帮我们吧！”

文老板一欠身：“你起来吧。”

李亦凡起身，然后他看到了站在楼梯上的文娟。

文娟正眉目含情地望着他。

李亦凡一怔，随即移开目光继续哀求：“世伯，这件事只有您能帮我了，我知道您的大姑爷在巡捕房说话一言九鼎，只要您肯帮忙，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楼梯上的文娟闻言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转身上楼。

李家工厂。

几个黑衣人正往工厂厂房外面倒汽油，然后其中一人划了一根火柴扔上去，火顿时烧起来，几条人迅速撤离。

火越烧越旺，整个工厂渐渐烧成一片火海。

李公馆李亦凡房门口，李福神色慌张匆匆跑到李亦凡房门口用力敲门：“少爷！

少爷！”

门蓦地打开，身着睡衣的李亦凡吃惊得站在门口：“怎么了？”

李福己完全失去常态，结巴地：“少爷，工，工厂着火了！”

李亦凡大惊失色。

李亦凡和李福在火光中跑向工厂，然后在火光中站定。

面对火海一样的工厂，他们气喘吁吁欲哭无泪，这时突然响起车子启动的声音，李亦凡和李福闻声看过去。

一辆汽车驶过去，车窗敞开着，里面坐着上海滩另一丝绸商陈士坤和开车的司机，年轻的陈士坤挑衅地向他们阴笑着，车子快速驶。

李亦凡和李福悲愤地望着仇人的车子驶远，李亦凡紧握双拳，浑身颤抖，满脸仇恨。

文公馆大厅，文老板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品茶。

仆人进来禀告：“老爷，李公子来了。”

文老板放下茶杯，略兴奋地：“让他进来。”

仆人返身走出去，打开门，迎李亦凡进来。

李亦凡神情疲惫，憔悴，他步履沉重地走到文老板面前，声音暗哑：“世伯。”

文老板一返上次的冷漠，亲热地笑着：“亦凡，坐。”

李亦凡诧异地看了看文老板，然后坐下。

文老板亲切地笑着：“亦凡，你托我的事情我己经帮你问过了。”

李亦凡满怀期待得望着文老板。

文老板端起茶杯，拿开上面的杯盖，慢慢地在茶杯上轻轻碰触上面的水滴，碰触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沉吟了一下，拿捏着：“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不过……”李亦凡热切焦急：“世伯，只要能救出我父亲，您要我做什都可以！”

文老板意味深长地望着李亦凡，慢条斯理：“这可是你说得？

无论我开出什么条件你都能答应吗？”

李亦凡坚定地：“能！

只要能救出我父亲，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文老板收回目光，唇角牵出一丝异样的笑容，然后把茶杯送到嘴边慢慢地从容不迫地喝了一口。

李公馆李亦凡房间，玉英侧卧在儿子身边，一只手拄着头，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伟业哄他睡觉。

卧室的门从外面打开，李亦凡走进来，他神情疲惫面色凄惶，看起来万念俱灰。

玉英急忙起身下床，走到李亦凡身边接过他脱掉的外套挂好，然后回身担忧地凝视丈夫，温柔地：“亦凡，你有没有吃晚饭？”

李亦凡摇摇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疲惫地闭上眼睛。

玉英凑过去，弯腰心疼得抚摸李亦凡的脸：“去洗个澡吧，厨房给你留了饭。”

李亦凡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玉英，眼神无奈，痛苦。

玉英被李亦凡看得有点心慌：“亦凡，你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李亦凡心碎地：“玉英，你过来。”

玉英依偎过去，李亦凡紧紧地抱住玉英。

玉英不知所以地劝道：“亦凡，你不要这么难过，吉人天相，父亲一定会没事的。”

李子凡流下泪来。

床上，孩子睡着了。

李亦凡坐在床沿默默地凝视着儿子熟睡中的小脸，然后满怀情感地伏身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玉英侧卧在孩子的身侧，深情又担忧地望着李亦凡。

李亦凡默默地倾身过来，抱住玉英。

玉英刚说了声：“亦凡……”李亦凡就吻住了她。

李公馆书房。

屋里没有开灯，李亦凡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藤椅里。

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李亦凡慢慢回过神来。

李福推门走进来，轻轻关好房门，走至李亦凡身后，轻声提醒：“少爷，天快亮了！”

李亦凡没有动。

李福无夸地叹一口气：“少爷，你打算怎么办？

老爷己经在巡捕房关了五天了！”

朦胧的光线里，李亦凡凄楚绝望。

李福：“少爷，该定夺了，老爷明明是被小人栽脏陷害，他年事己高又刚经丧子之痛，再这么关下去，恐怕……”李亦凡激动地：“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答应文家的要求？！”

李福无奈地：“少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除此之外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

目前最重要得是先救出老爷，如果再拖下去……”李亦凡悲怆而绝望：“可是我怎么能抛弃我的妻子和儿子和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女人结婚呢？

（双手抱头垂下头去）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李亦凡哽咽出声。

李福叹息道：“少爷，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可是，现在情势所逼，时不待我，你和夫人都还年轻，先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如果缘份未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机会。

可是老爷年事己高，他老人家在上海滩经营了一辈子，行事坦荡为人正气，哪能容得下小人如此栽脏陷害！

如果注定忠孝不能两全，李福垦请少爷以孝为首！

我李福跟随老爷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一膝跪倒），我垦请少爷早一点痛下决心，挽救老爷于水火之中！”

李福向李亦凡深深叩首。

李亦凡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玉英怔怔地站在门外，泪流满面。

……床上，孩子仍然在酣睡。

微明的晨曦里，玉英披着衣服呆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两行泪。

晚上，酒醉的李亦凡酿酿跄跄地闯了进来，他没有看到茶几上的花瓶旁边放着一封书信。

李亦凡一头扎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歪在那里。

面色潮红，眉头紧皱，神情凄楚。

……阳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李亦凡穿着昨天的衣服和鞋躺在床上，光线照射在他的脸上，李亦凡的头在忱上辗转着挣扎了几下，然后他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屋顶，然后神志恢复，蓦地看向身边的床。

床是空的。

摇蓝是空的。

李亦凡蓦然起身，惊叫：“玉英！

伟业！”

茫然西顾间他看到了茶几上那封书信，李亦凡怔怔地看着那封信，然后下床，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似有千斤沉重，李亦凡拿起那封书信。

封面上书：夫亦凡亲启。

妻玉英。

李亦凡用颤抖的双手拿出书信…………玉英抱着伟业坐上了一辆人力黄包车，女佣把一只箱子塞进玉英身边的空隙里。

车夫架起车子向前走，玉英慢慢转过头，留恋地抬头望着她卧室的窗户，流下了眼泪。

玉英转过头，流着泪的脸表情凄楚但坚定。

……亦凡，自父亲出事以来，我眼见你在绝望和煎熬中挣扎，我的内心似有百爪在抓却无力为你做些什么，我唯一能做得就是在你的迅速憔悴中日渐枯萎。

这几个日夜我同样经历了地狱般地煎熬和挣扎，我舍不得离开你可又不得不离开，我们做子女得不能让自己年事己高的父亲遭受不白之冤和牢狱之苦，如果注定忠孝不能两全我们应该以孝为首。

亦凡，我走了，我会用我全部的心血带大我们的儿子。

亦凡，不要难过也不要怨恨，你记住，只要我活着一天，无论你在哪里你在谁的身边，你永远都是我深爱的丈夫，而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 。

玉英。

书信一角有一片浸渍，是玉英的泪水，李亦凡握着信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泪流满面，面部因痛苦而扭曲，他慢慢仰起头，静静地颤抖地流着泪，然后蓦然转身用尽力气绝望地大叫着把几上的一只花瓶扫落出去，花瓶应声落地发出参差的破碎声，李亦凡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瞪视着那一地的碎屑，眼神愤怒又哀伤。

他的右手正在滴血。

李亦凡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

光影渐渐淡化朦胧，黄昏，夜晚，李亦凡一动不动地站着……文公馆。

文娟的房间文己经布置成新房，两支红红的蜡烛映照着窗户上的一个大大的喜字。

身着新郎服身上绑着红丝绸的李亦凡坐在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旁边，外面鼓乐爆竹齐鸣，一派喜庆气氛，李亦凡一动不动地雕塑般地坐着，神情淡漠游离，犹如置身事外，和周围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巡捕房大门外。

李亦凡首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巡捕房门口方向，身边停着一辆老爷车。

一个警察送他的父亲从里面走出来，李父衣服上己有污迹，脸上长了青碴，头发蓬乱，神情萎顿。

李亦凡迎上去，父子俩无奈对视一眼，李亦凡扶父亲上了车。

一声汽笛响过后，客轮的烟囱上冒出一股黑烟。

码头上一艘巨大的客轮缓缓地离开了岸边。

海面微微泛着波涛，一群海鸥鸣叫着在碧蓝的海面上旋转飞翔。

客轮的甲板上，李亦凡迎风站在栏杆旁眺望着海面上那群海鸥，海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和衣裳，他的眼神里透着无尽的落寞和悲怆。

李亦凡的内心独白：“今日一去从此天涯海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抛妻弃子，背井离乡，我被逼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之路！

茫茫的大海，涤不尽我胸中滔滔不尽的痛苦和仇恨！

这是一笔血债！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让作恶者偿还他们今天欠下的这笔债！”

李亦凡孤独地站在甲板上。

此时此刻，张记裁缝铺，孩子躺在床上哇哇大哭。

玉英在地上弯腰对着一只脸盆呕吐。

玉英的父亲张裁缝倒背双手烦躁地来回踱步，玉英的母亲坐在一旁愁眉苦脸。

孩子的啼哭声让人更加烦躁。

张裁缝突然停下来，挥舞着双手气急败坏地对着妻子咆哮：“尽孝尽孝！

也不能这么个尽法！

只要老得不要小得，都没听说过！

当初死乞百赖上门讨我们女儿，可是结婚才一年多就弄成这样！

回来一个不要紧，一回来就回来三个，怀里抱着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这要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真是家门不幸，丢人现眼！”

头发凌乱，己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玉英抱着正在吃奶的儿子坐在床沿默默地流泪。

屋里黑着灯。

孩子躺在床上睡着了，玉英起身下床，走出了房间。

她刚走出去，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抱起熟睡的孩子悄然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玉英回来了，她一眼看到没了孩子，大惊失色：“孩子！

我的孩子！”

然后转身跑出去。

玉英神色慌张地挑帘跑进来，哭叫着：“娘，娘，孩子没了，伟业他不见了，娘……”玉英突然停止哭喊，楞在那里。

张母正在垂泪。

玉英怔怔地望着母亲，明白了，她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晕倒在地。

张母急忙下床奔过来，跪在地上流着泪把女儿抱在怀里：“玉英，你原谅你爹，他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啊！”

怀里的玉英己经没有知觉。

张母怀抱昏倒的女儿痛哭出声。

一九三六年。

上海。

王记当铺。

一个不大的门面，一块不大的牌匾挂在门口上方，上写：王记典当行。

一个十六七岁衣衫破败灰头土脸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一包东西走了进去，一个老年妇女从里面走出来。

老板王胜昌戴着老花镜站在柜台里面展开一块花绸布，男孩子站在柜台外面。

王胜昌：“三块钱！”

男孩子：“我奶奶说这块布是上好的绸缎，是她出嫁时穿地，是她这辈子最值钱的东西，怎么也得五块钱！”

王胜昌收拾起那块布。

王胜昌：“五块钱？

那你到别的当铺去当吧！”

男孩子急忙地：“西块吧！”

王胜昌把布递向男孩子。

男孩子央求地：“老板，西块吧！

我奶奶还等着这钱抓药呢！”

王胜昌犹豫了一下，心软了，放下了布。

男孩子见状笑了。

王胜昌从柜台里面一个装满铜板的小木箱里拿出西个铜板递给男孩子，男孩子接过钱揣起来转身走了。

王胜昌收起绸布，看了旁边里屋的门一眼。

那扇门紧闭着。

王胜昌叹了口气，拎起一旁的两包草药，走出柜台来到那扇门前推门走进来，正对门的中央空地上放着一架旧钢琴，琴盖掀着，一本琴谱放在琴上，一只凳子放在前面。

屋里的摆设简单，略凌乱，从屋里的摆设可以看出小康水平。

靠墙的一张大床上，他的王子杰身上盖着被子面朝里蒙头大睡。

王胜昌拎着两包草药走到床边，不满地叫道：“子杰！

子杰！”

子杰慢慢转过头来，从窗子里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子杰在那道光束里皱着眉头眯着眼睛茫然地望着父亲。

王胜昌愈加不满地：“都快中午了还不起床！

你姑姑这两天咳嗽，你把这两包草药给她送过去！”

子杰睡眼朦胧地坐起来，头发有些散乱，他呆了一会儿，下床。

穿戴整齐的子杰手里拎着那两包草药从里面走出来，无精打采地向西走去。

走到邻居家门口，画外传来“嗨，嗨”的声音，子杰转头看过去。

邻居屋子的空地上，身穿汗衫的建军正在辗转腾挪地耍刀。

屋外，子杰入神地看着，突然建军一个转扑面目凶狠地挥刀向子杰当胸刺过来。

子杰吓得大叫一声向后猛退几步。

建军点到而止，收回刀看着子杰哈哈大笑，扯起身上的汗衫抹抹脸上的汗。

子杰惊魂未定地长出一口气：“你干嘛呀？

万一真刺上怎么办？！”

建军笑嘻嘻地：“开个玩笑就把你吓成这样！

胆子怎么这么小？

（子杰拎着草药走进屋里，建军边说边随子杰向里面走，然后两人靠墙坐下）也难怪，整天窝在家里，什么世面也见不着。。。。”

子杰不悦地打断建军：“你又见过什么世面？

不就是在码头给人当苦力吗？”

建军擦了把汗不屑地：“那活儿我早就不干了！

当苦力能挣几个钱？

能有什么前途？”

子杰奇怪地望着建军：“不干了？

你每天早出晚归，不是去码头啊？”

建军眼睛转了转，凑近子杰，低声神秘地：“哎，想不想跟我出去见见世面？”

子杰紧盯着建军凑近的脸，也低声地：“见什么世面？

去哪儿？”

建军再凑近子杰的耳边，咬着耳朵：“我刚接了一个活，定金己经收了，事成之后还有好处。”

子杰疑惑地望着建军：“什么活儿？”

建军忙起身过去关门，这时门外一个人走过去。

子杰疑惑地望着建军鬼祟的样子，建军返身坐下压低声音兴奋地：“不瞒你说，我己经上道了。”

子杰也压低声音惊奇地：“你上道了？

什么时候的事？”

建军压低声音得意地如数家珍：“几个月前，两个月前吧，我在码头捡到一个包，是青龙帮老大女人落下得，虽然包里有些钱，可我不贪这小便宜！

我托一个相识的喽罗带着我把包还给了老大，老大当场就赏了我两块大洋，还让我有事去找他。

我想与其做一辈子苦力，还不如上道！

不过我现在只是一个喽罗，这也是我第一次接活……”子杰打断建军：“什么活儿？

不会是，让你去杀人吧？”

建军默认。

子杰惊异地盯着建军。

建军继续神秘地和子杰耳语：“有人撒下重金雇我们进行一场商业仇杀。

不过杀人的事还轮不上我，我执行第二个计划。”

子杰紧盯着建军：“目标是谁？”

建军闻言稍微移开身子，语气严肃起来：“这个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子杰：“那地点呢？”

建军：“现在不能说。”

子杰揣测地：“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去见这样的世面？”

建军仍然压低声音亢奋地：“想不想去？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干得漂亮得话我事后就能在老大面前推举你！”

子杰震惊地：“这，能行吗？”

建军满不在乎地：“这有什么不行？！

你下学都好几年了，高不成低不就，挺大个人整天窝在家里弹琴有什么意思啊？

不过这事儿随便你，我是觉得你小子比我聪明，长得也帅，是个当老大的料，要是我们哥俩携手闯荡上海滩，将来真弄个老大当当，这上海滩可就是咱们的了！”

建军豪情满怀地挥舞着手臂。

子杰震惊地望着建军两眼放光畴躇满志的样子，然后移开目光，紧张地垂下头去，看得出建军的提议对他形成不小的冲击。

锦江歌舞厅巨大的牌匾在五彩的霓虹中诱人地闪烁着。

歌舞厅前面车水马龙，灯火绚丽，不断有车辆开过来停下门口，红男绿女下车后相携走进舞厅，一派繁华热闹的不夜天景象。

整个场景笼罩在一片30年代奢华暧昧的靡靡之音中。

歌舞厅里面，偌大的华丽的空间到处都点燃着精致的红色蜡烛，烛光中乐队在演奏悠扬的乐曲，舞池里人影幢幢，一对对衣着不俗的男女随着音乐在烛光中翩然起舞，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不同款式的面具，来往穿梭端着酒水穿着礼服的侍者也都带着同一款式咧嘴大笑的儿童面具。

侍者打扮的建军和子杰端着两盘酒水从走在走廊丽，，两人行动迟缓，走路姿式略显僵硬，脸上都带着咧嘴大笑的儿童面具。

建军低沉神秘地对子杰面授机宜：“我们今晚的行刺目标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首富陈士坤，他今天带了他的姨太太周影心和女儿陈少平来参加这场面具烛火晚会。”

说话间两人己经走到舞厅入口处，舞池边正和朋友寒暄的陈士坤，他西装革履，脸上戴着一款老鹰面具，周围几个人态度恭敬地把他围在中间，颇有众星捧月的王者气派。

建军压低声音：“那个带老鹰面具的就是陈士坤，全场只有他一个人配带这款面具，这就是我们识别他的方式。”

一个穿白色旗袍围一条同色丝巾，身材高挑苗条的女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她带着一款小猫面具。

建军：“那边角落里坐在沙发上带小猫面具穿一身白的是陈士坤的姨太太周影心。”

在周影心身边两米开外处站着一群穿着五颜六色的女孩子，其中一个正在认真倾听朋友说话的穿一身米色洋装的女孩子，她带着一张漂亮的天使面具。

建军：“周影心身边站着的那群女孩子，其中那个穿米色洋装带天使面具的是陈士坤的女儿陈少平！

他们三个人的面具款式在这场晚会里都是独一无二的，这都是我们精心安排的，也是我们识别他们的唯一方式。”

金碧辉煌的舞厅里，跳舞的，扎堆说笑的，闲坐的，还有往来穿梭手拿托盘端茶送酒的侍者，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脸，果然没有老鹰，猫咪，和天使。

歌舞厅的洗手间里，建军和子杰并排做小解状。

建军压低声音继续对子杰授以机密。

建军：“虽然整个行动都进行了精心安排，可是因为只能用刀不能用枪，所以不能排除意外的发生。

一旦刺杀失败，我们两个就立即执行第二套方案，我们要想办法把他的女儿陈少平或者他的姨太太周影心掳走，以此来要挟陈士坤。

最可行得目标是他的女儿陈少平，其次才是他的姨太太周影心。

一旦刺杀失败，我们就从最接近我们的目标下手，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要从后门带出去，外面有车接应我们。

到时候一定要手疾眼快，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子杰戴着侍者面具的脸，仅露的一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里闪烁着紧张和迟疑，和脸上咧嘴大笑的儿童面具完全不搭调。

舞池中央，陈士坤正和自己的女儿陈少平共舞，陈少平看起来十分快乐，陈士坤也兴致极高，两人的舞步很轻快。

周影心端庄地静坐一角，整个人的状态游离于环境之外，看起来落寞寡欢无所适从。

子杰端着盛满饮品的托盘慢慢向影心这边走过来，走过的路旁人们纷纷伸手从托盘里拿饮品，并把空了的杯子放在托盘上。

子杰渐走至影心身边。

子杰穿着皮鞋的脚踩到了影心无意间落在地上的白色披肩。

子杰感觉到以后赶紧挪开并弯腰向影心道歉：“对不起。”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乐音和声浪里。

周影心这才发现自己披肩被踩，她把落在地上的披肩抖了抖，拿到眼前一看。

白色的丝巾明显有了一个鞋印，影心不在意地把披肩拿下来，折了几下放进身边的一个白色的小包里，然后抬起头看向子杰。

子杰有些窘迫，他歉意地一躬身，大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赔您一条吧！”

影心向子杰淡淡地摆一下手，便垂下头去。

子杰松了一口气，再好奇地看着影心，慢慢转身离开，转身的过程中差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托盘里的杯子差点翻掉，子杰急忙用手护住，然后长吁了一口气。

舞池里，陈士坤和少平兴致极高地共舞着。

乐队卖力地吹奏着。

影心静静地坐着。

子杰再次端着盛满酒水的托盘跟在建军身后走进大厅，他们把托盘里的酒水放在桌上。

桌上己经摆满了一条龙似的饮品和水果。

子杰的眼睛向影心处悄然窥望。

一杯饮品撒了。

子杰一楞。

建军见状赶紧拿起一块布上前抹擦，低声责怪：“你怎么回事！

在这种地方不能出这种差错！”

子杰无措地站在建军身后。

建军抹完桌子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回头看子杰。

子杰正偷眼向影心方向窥望。

建军顺着子杰的眼神看过去。

影心在一片喧嚣和繁华中静静地坐着，她的安静端庄和一袭白色在一一大堆五颜六色和珠光宝气中显得卓尔不群。

建军折回来走至子杰面前抬手敲敲他的脑门，示意子杰跟他走。

子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跟在建军身后向后面走去。

一曲结束，乐队放下乐器。

舞池里人群散开，陈士坤和女儿随人群走出舞池，陈少平牵着父亲的手快乐地：“这场舞会真得太棒了！

好久没这么开心了，爸爸，你猜今天会不会有人邀我跳舞？”

陈士坤哈哈一笑：“今晚你妈在医院陪你外公，没人监视你，你尽情地玩就是了。”

陈少平闻言异常开心，随父亲走至影心身边，伸手从走过的侍者手上的托盘里拿过两杯饮品，一杯递给影心，坐下，喝了一口，转头兴奋地问影心：“心姨，你怎么不去跳舞？

没人邀你吗？”

影心微笑：“我不会跳舞。”

少平快乐地：“心姨，今天爸爸心情不错，这么棒的舞会，既然来了就该好好玩玩。

（凑近影心压低声音）要不要我替你跟随爸爸说一声？”

影心微笑着摇摇头。

少平兴致极高地继续鼓动影心：“心姨，你别老这么枯坐着，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玩你应该高兴高兴，你看今天这里所有的人都很开心。”

两人向人群看过去。

人群正在开怀谈笑，畅饮，侍者们在更换蜡烛。

影心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纸醉金迷，摇摇头：“我有点头晕，而且我也不太会跳舞……”少平热心地：“不会跳爸爸可以教你啊。”

转头对陈士坤：“爸爸！”

陈士坤仰头喝光杯中的酒，把酒杯放入路过的侍者的托盘中。

子杰把陈士坤的空酒杯放好。

乐曲响起，人们纷纷踏入舞池。

陈士坤起身，走至影心面前，绅士地向影心伸出手：“来，我教教你。”

正在收别人酒杯的子杰偷眼望着。

影心抬起头抱歉但坚定地：“我有一点头晕，你请别人跳吧。”

子杰转身走开。

陈士坤绅士地向少平一摊手。

少平无奈。

一个戴老虎面具的男人向少平走过来，向少平做出邀请的姿式：“小姐，可以请你跳舞吗？”

陈少平略一矜持，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把手伸过去，两个人滑入舞池随着人群舞动。

汪行长带着一男两女从门口走进来，门旁的侍者给几个人发面具。

一只大箱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面具。

几个男女拿了面具以后各自带在脸上。

陈士坤迈着方步迎上来。

汪行长老远就伸出双手，大声寒喧着：“哈哈哈，认出来了！

陈老板，不好意思，有点事来晚了！”

陈士坤打着哈哈和汪行长握手，声音颇具权威：“我还以为汪行长不卖我这个面子呢！”

汪行长身后的几个男女挂着讨好的笑容。

汪行长谦逊地：“岂敢岂敢！

确实是有事耽搁了，银行最近出了一点小麻烦，有几笔到期的款子收不回来，我正为这事焦头烂额呢！”

陈士坤故作心惊：“哦？

有这样的事？

我上次那笔款子没到期吧？”

汪行长诚惶诚恐：“没有没有，幸亏还有陈老板这样的大客户，每年为我们银行带来丰厚的利润，陈老板，（感激涕零地再次握住陈士坤的手）衣食父母啊！”

陈士坤豪气又得意地哈哈大笑：“汪兄，既然来了就尽情地玩！”

闪身做出请的姿势：“请！”

汪行长点头哈腰地带着几个男女走过去。

陈士坤远远地看向人群后面的影心。

影心在人群的缝隙里置身事外地垂首坐着。

陈士坤不满地转身向后面走去。

洗手间。

陈士坤推门走进来，顺手摘掉面具放在水池边。

水池边己经有一张豹子面具，两张面具并排放在水池边。

陈士坤走进厕所，关上门。

另一边一扇厕所的门打开，一个步履浮浮略显醉意的男人走出来，他走到水池边看也没看顺手拿走了陈士坤的老鹰面具。

水池边只剩了一张豹子面具。

这个带着老鹰面具同样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刚走出两步，突然身后人影一闪，此人身体蓦地一挺，僵了约有几秒钟以后扑地向前倒去老鹰面具滚到一边。

地上倒着的是带错面具的男人。

一个端着装满空杯子的侍者向这边走过来，眼神突然定格后目瞪口呆。

带错面具的男人死在了地上，老鹰面具滚在一边。

侍者手里的盘子咣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惊慌失措地掉头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叫：“有人死了！

杀人了！

杀人了！”

歌舞升平的景象被一个凄厉慌乱的尖叫声打乱：“杀人了！

有人死了！”

那个侍者鬼似得首冲进来。

人群音乐嘎然停止，所有戴着面具的脸都吃惊地望向这边，舞台上乐队拿着乐器定格似地看着。

然后人群在短暂的静止后大乱，众保安纷纷向出事地点冲过去，舞厅里的人们开始纷纷逃窜。

一支支被碰翻的烛火倒在地上，还有正被碰翻的烛火正掉下来，扔掉的面具踩烂的水果摔碎的酒杯还有撒落的酒液到处都是，男人穿着皮鞋和女人穿着高跟鞋的脚凌乱地匆匆地踏过，火烧到了酒液有渐燃之势，混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己经响起的警报声。

建军迅速靠近正望着人群发呆的子杰，焦急地低吼：“刺杀失败了！

被杀的人不是陈士坤，我们行动！”

子杰顿时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地跟在建军后面向人群中乱冲过去。

火己经烧起来了。

建军和子杰茫然西顾寻找目标。

少平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影心，然后她看到了影心，大声叫着逆向艰难地向影心奔去。

少平：“心姨！

心姨！

我在这儿！”

周影心看到了少平，她跌跌撞撞地向少平奔过去。

影心：“少平！”

建军和子杰站在纷窜的人群中，他们看到了正奔向彼此的少平和影心。

建军：“冲散她们俩！”

建军带着子杰迅速冲过去，然后一愣。

那个邀请少平跳舞的男青年冲到正逆行的少平身边。

男青年：“少平小姐，快跟我走！”

男青年不由分说拉住少平的手带她向外面奔去，少平边跑边焦急地回头寻找影心的身影。

建军见状急忙寻找影心，然后带头向影心冲过去，子杰无措地跟随在后面。

突然一个大个子男人迅速冲过来，一下子把建军撞倒。

子杰焦急又不知所措，一转头看到了周影心。

周影心正从子杰身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子杰反应过来迅速冲上去，拦在影心面前。

只是楞了一下，子杰一把抓住了影心的手，不由分说带她往舞厅后门方向冲去。

建军此时从后面冲上来，他以为子杰在执行任务：“快跑！”

子杰瞬间的呆愣，这时影心摘掉了面具：“你干什么？”

子杰转过头。

乱哄哄的环境里，一张清纯绝色的脸，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美丽的眼神里盛满了惊惧和茫然。

身边的世界燃烧着尖叫着，人群不断地涌过，建军又返回，首接来拉影心的手，影心害怕地躲开，建军顿时凶相毕露，他向影心扑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子杰出手把建军推向一旁的火堆，建军猝不及防摔倒在火堆里，他在火堆中挣扎着站起来，又摔倒，很快身上的衣服就被烧着了。

影心：“你干什么？”

她甩开了子杰的手，跌跌撞撞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子杰楞了楞，没有追上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建军。

建军在一片火光中起立，再倒下，翻滚，挣扎，他带着一身火光，红着眼睛大声嘶吼着向子杰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