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一色防盗门

一、备课本上的洇墨杜玉玲最后一次在备课本上画红圈时，

钢笔尖在“草长莺飞”四个字上洇开墨渍。蓝黑色的墨水像春雪初融的溪水，

在米黄色的纸纹里蜿蜒出不规则的河道，最终在“莺”字的撇捺间聚成深潭。

多像这些年被猜忌泡发的婚姻，表面风平浪静，褶皱里却藏着洗不净的泥沙。

她捏着笔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批改作业时蹭到的荧光粉。

那是小雯用来画星星的颜色——那个总把“老师”写成“老帅”的小姑娘，

此刻正在走廊尽头和同学分享饼干，笑声像串起的银铃。

窗外的玉兰树正在经历盛极而衰的狂欢，拳头大的花瓣砸在三年级二班的窗台上，

有片花瓣斜斜卡在玻璃缝里，薄如蝉翼的边缘泛着青白色，像只被冻住翅膀的白蝶。

走廊传来孩子们追跑的脚步声，发梢掠过玻璃的“沙沙”声，

恍惚间与七年前新婚夜重叠……那时张明远的掌心还带着松木香皂的气息，

指腹轻轻捏住她的耳垂，将珍珠发卡别进刚烫过的卷发。镜中倒影里，

他的领带夹闪着细碎的光，与床头台灯的暖光融成一团。如今那盏台灯早已被换成冷白光，

照着深夜里独自批改作业的她，和沙发上背对她玩手机的丈夫。“杜老师！

”小杰的脑袋从教室门后探出来，校服领口歪着，露出洗得发白的秋衣领，

领口处还沾着早餐的粥渍，“我的作文您看了吗？”杜玉玲迅速合上备课本，

指尖在封面的烫金字“教师手册”上按出月牙形的凹痕。职业性的微笑漫上嘴角时，

镜片后的眼睛还在发烫——昨夜她在镜前停留了十分钟，看着眼霜在眼尾堆出细小的褶皱，

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像结了薄冰的湖面，连映出的灯光都是冷的。而小杰的作文里，

那句“妈妈的眼睛像春天的溪水”，让她想起自己奶奶临终前的眼睛，也是这样湿润明亮，

却永远停驻在了某个没有雪的冬夜。那时她刚考上师范大学，

奶奶摸着她的课本说：“我们玉玲天生该站在讲台上。”“看了，小杰。

”她从抽屉深处取出作文本，刻意避开最上层那张边缘微卷的体检报告，

纸角上“中度抑郁”的诊断被红笔圈了又圈，像道永远解不开的数学题，

“你把春风写得像会讲故事的人，这很好。”手指划过“妈妈蹲下来帮我系鞋带”的段落，

喉间突然哽着粉笔灰似的涩。“不过这里可以加个比喻，比如‘鞋带像跳舞的小蛇’。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就像你上次画的跳绳，还记得吗？你说绳子在阳光下会变彩虹。

”男孩蹦跳着接过本子，忽然又转身塞给她一颗水果糖，

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给您，草莓味的，和您裙子上的花纹一样甜。

”杜玉玲盯着糖纸上印着的卡通蝴蝶，忽然想起上个月丈夫摔碎的水晶花瓶，

那时他说“你配穿这么漂亮的裙子？”而现在掌心的糖，比那年他求婚时的钻戒还要烫。

杜玲想起，结婚时候的钻戒和几套金首饰，早已在去年冬天被丈夫拿去卖掉，因为金价飙升，

所以收获还算颇丰。于是，他换了辆二手轿车，理由是“接送老婆上下班方便”。实际上，

不少人包括杜玉玲自己，都亲眼见过，副驾驶上多数坐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和杜玉玲不是同一个类型。那个女人纤细柔弱，身上的衣服几乎天天不重样，

尽管质地远远看起来不是那么优良。据说，那个女人每天不带也不做早饭，

因为自有不同的人给她买着饭。“司机”更是经常换。而杜玉玲，她自己本身也会开车，

父母也给她买了车，婚后她把车放在妈妈家那边。工作的地方很近，

杜玉玲每天步行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校，那条路上有樱花，也有紫藤。

一边悠闲走路一边欣赏清风拂过时落英缤纷的花雨，曾是她一天中最安宁惬意的时光。

二、冷暴力的标点符号粉笔灰落在教案本的折页上，那是她昨夜修改到凌晨的春游方案。

荧光笔标出的“安全须知”旁，用红笔添了句“给晕车的小雨准备姜片”，

字迹因为熬夜而略显歪斜，像个摇摇欲坠的惊叹号。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是她习惯性的批注，却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刺眼——就像她给学生的作业写满鼓励，

却在自己的生活里找不到半句肯定。客厅的时钟走针越过21点时，

丈夫的拖鞋在玄关摆出尖锐的角度，鞋尖朝外——这是他发明的沉默标点，

比脏话更刺人的质问，仿佛在说“你又触碰了归家时间的禁忌”。

其实她不过是在学校给小正他们三个补了几小时课，尤其小正那个父母双亡的孩子，

总把“谢谢老师”说成“谢谢妈妈”。温在锅里的黄花，多次被蒸汽掀开锅盖，

鱼肉已经不再紧致，入口的味道也不再鲜美。鱼身绽开的纹路像极了小雯作业本上画的笑脸，

只是那些笑脸总被红笔圈出错别字，而她的婚姻，连纠错的资格都被剥夺。

电视屏幕在黑暗中泛着幽蓝，无声的球赛里球员正在庆祝，

观众席的欢呼声被静音成一片虚浮的白，多像她这些年说出口就被掐灭的解释。

比如上周在茶馆里的集体备课，张明远发来的监控截图里，李强的手正指向菜单，而实际上，

他只是在推荐适合学生春游时携带的零食，因为小浩曾说“想带饼干给杜老师”。“杜老师，

您的保温杯。”实习老师小陈递过杯子时，

指腹擦过杯壁上的裂痕——那是上周张明远摔在地上的印记，裂缝从杯盖延伸到杯底，

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杯身上“牙齿天天晒太阳”的字样被摔得模糊，

只剩下“阳”字的半边，像张缺角的嘴，永远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接过杯子的瞬间，

办公室对面的走廊闪过一道阴影，是丈夫正盯着她和小陈说话的方向，

指节把自己的保温杯捏出“咔嗒”轻响，杯身上的漆已经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金属，

冷得像他的眼神。午休时张明远的信息弹出来，

附带一张监控截图：她和教研组同事围坐在茶馆桌边，李强的手正指向菜单。

对话框里只有三个字：“解释下。”末尾的句号像枚图钉，把她钉在座椅上。

她回复“集体备课”，发送键按下的刹那，忽然想起去年深秋，

他也是这样用行车记录仪的视频，

证明她“绕路去了男装店”……其实只是给小正买过冬的棉鞋，那孩子的脚冻得通红，

却还在作文里写“杜老师的围巾像妈妈的怀抱”。当她把棉鞋塞进孩子书包时，

小正突然抱住她的腰，那是自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主动拥抱别人。

三、纸蝶与玻璃碴周末的家长会持续到黄昏，最后一个家长离开时，

六岁的阳阳突然把折纸蝴蝶塞到她手里。纸蝶的翅膀上用蜡笔歪扭地写着“老师不哭”，

边缘还沾着胶水的毛边，显然是孩子用了极大的力气按压笔尖，

甚至在纸背留下了深深的笔痕。她的手指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笔痕，

突然想起结婚照摔碎那天，玻璃碴混着碎纸片扎进掌心，丈夫说“装什么受害者”，

而此刻掌心的纸蝶，比当年婚戒上的钻石更硌人。婚前自己的金项链，

那是她毕业工作以后第一次发工资，她给自己的奖励。也已经在结婚三周年时被他偷偷拿走，

甚至变成了与别人打赌的筹码，理由是“女人戴首饰太招摇”，从此不见踪影。

其实她很少戴首饰，唯一的珍珠发卡还是奶奶留下的遗物。“杜老师，

您的眼睛像我妈妈哭完的样子。”阳阳踮脚替她擦掉睫毛上的粉笔灰，

孩子身上带着橡皮泥和阳光混合的气息，让她想起自己流产的那个早春。

手术台上的灯光白得刺眼，医生说“胚胎发育不良”，

而丈夫在病房外冷冷说“反正不知道是谁的”，那时她才发现，

原来人心可以比手术器械更冰冷。她低头看着纸蝶，

突然发现翅膀背面画着两个牵着手的小人，其中一个的头发上别着发卡，

和她今早扎的低马尾一模一样，另一个小人的手里捧着颗爱心，旁边写着“杜老师和阳阳”。

夜幕降临前，她蹲在讲台边捡散落的彩色粉笔，

听见隔壁教室传来新任班主任王老师的笑声——是接替她带队春游的老师。

王老师的笑声很像她刚工作时的自己，充满活力，没有半点阴霾。

抽屉里的体检报告边角已经磨毛，“中度抑郁”的诊断被她用红笔涂成小小的太阳，

却始终照不进丈夫眼底的阴云。回家的路上，便利店的电视正在播法制节目，

主持人说“冷暴力是婚姻里的慢性毒药”，画面上闪过一张张被采访者的脸，

其中一位女性说“他不打不骂，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进她的太阳穴，让她想起昨夜张明远在餐桌前刷手机，

对她精心准备的饭菜视若无睹，直到凌晨才钻进卧室。他的身上带着陌生的浓郁的香水味，

让她一瞬间突然有窒息的感觉。那应该是某个女人的发香，

和他婚前送她的桂花糖气息截然不同。上班时从单元楼转角处，

遇见同小区的退休教师张阿姨，

对方欲言又止的目光扫过她手腕的淤青——那是上周张明远拽她时留下的，

此刻被袖口严严实实遮住，如同她所有的伤口。张阿姨欲言又止：“玉玲啊，

你脸色不太好……”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最近换季，有点过敏。”其实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