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临时工的真实感受

1 腊月里的煤渣子1998 年腊月初二，母亲在医院走廊摔碎搪瓷缸的声音，

像一把生锈的锥子扎进我后颈。消毒水混着煤炉的硫磺味涌进鼻腔，我蹲下身捡碎片，

掌心被碴口划出血丝 —— 这是父亲住院第三十七天，也是我辍学的第一百零五天。

"小南，建军哥在传达室等你。" 姐姐小慧攥着缴费单的手指泛白，

指甲缝里还留着给水泥厂糊纸箱的蓝浆。我盯着她洗得发透的红棉袄，

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她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折成纸船，说 "女娃读书浪费钱" 时，

也是这样抿着唇不看我。青河贸易城的铁皮大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姐夫李建军的保安制服洗得发蓝，腰带上别着的电棍比他退伍时瘦了两圈。

"锅炉房陈师傅肯带徒弟是你的福气，" 他拍着我肩膀往暗处走，

皮鞋踩过结冰的煤渣子咔咔响，"人家当年在热电厂可是八级技工，

带过的徒弟能装满半挂车。"锅炉房的铁皮烟筒正往外冒灰烟，

像条半死不活的蛇蜷在灰扑扑的砖墙上。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着铁锈味的热浪扑来，

五十岁上下的陈国庆正蹲在地上捅炉子，炉膛里的火星子蹦出来，

在他左脸的刀疤上跳成细碎的金点。"叫师傅。" 姐夫在我后背推了把。

我盯着陈国庆补丁摞补丁的工作服，想起父亲在机床厂被齿轮绞断三根手指那年，

也是穿着这样的靛蓝色工装。喉结滚了滚，终究没出声。头趟活儿来得猝不及防。凌晨三点，

贸易城二楼公厕堵了，陈国庆把橡胶手套摔在我脚边："跟紧了。

" 塑料水桶里的烧碱水晃出白沫，熏得人睁不开眼。我跟着他钻进女厕时，

守夜的王大爷正举着蜡烛笑："小陈啊，带徒弟了？当年你在热电厂掏粪坑，

可是连口罩都不戴的。"化粪池的盖子掀开时，腐臭味像块湿抹布糊在脸上。

陈国庆的撬棍刚探进去，突然 "噗" 的一声，棕黑色的污水混着厕纸喷出来，

溅了我半张脸。喉间泛起酸水，我猛地转身撞在瓷砖墙上，听见陈国庆在身后骂："孬种，

这点出息还想挣饭吃？"蹲在锅炉房后墙根洗脸时，我盯着水盆里自己扭曲的脸。

校服领口还沾着毕业照上的金粉，三个月前拍这张照片时，

我还在笔记本上写 "考去哈尔滨工业大学"，现在却浑身屎尿味，

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垢。后半夜趴在工具间的钢丝床上，听见陈国庆在隔壁打呼噜。

月光从破窗格里漏进来，照见墙角堆着的搪瓷缸，

每个上面都用红漆写着不同年份 ——1985、1990、1996，像串褪了色的伤疤。

突然想起父亲出事那天，车间主任也是捧着这样的缸子，说 "工伤补贴下个月到账"，

然后再也没出现过。天蒙蒙亮时，姐夫来换班，往我手里塞了个冷馒头："忍忍，

等开春贸易城招保安，哥给你走后门。" 我咬着硬邦邦的馒头，

看他腰间的电棍随着步伐晃动，突然觉得这玩意儿像根拴狗的链子，

把人一辈子拴在这堆煤渣子里。2 春寒里的铁皮桶正月初七，青河飘起今冬第一场冻雨。

我蹲在锅炉房门口给陈国庆擦扳手，看见贸易城王经理的桑塔纳开进院子，

轮胎碾过水洼溅起泥点，正打在陈国庆洗了三遍的工作服上。"老陈，

三楼俄罗斯商品展厅的暖气不热，" 王经理夹着皮包，皮鞋尖点着地面，"中午前修好，

别耽误外商参观。" 陈国庆捏着扳手的指节发白，盯着那辆开走的桑塔纳，

突然把扳手砸进铁皮桶："去仓库拿管钳，跟我钻地沟。"地沟里的潮气冻得人骨头缝发疼，

手电筒的光扫过结着冰碴的管道，陈国庆突然停住："摸这儿。" 我的手刚贴上管道，

立刻被铁锈划破指尖 —— 足有三指宽的裂缝正在渗水，冰水混着铁锈顺着指缝往下滴。

"去年冬天就该换的管子，" 陈国庆掏出麻绳和胶布，声音闷在安全帽里，

"王胖子说省钱，拿破布堵了半年。" 我看着他熟练地缠紧麻绳，

突然发现他左手无名指少了半截，断面的茧子磨得发亮，像块淬了火的铁。中午在职工食堂，

我盯着碗里漂着油花的白菜汤，听见邻桌几个临时工在嘀咕："听说了吗？

锅炉房陈师傅当年在热电厂，为了抢修管道被蒸汽烫掉半张脸，厂子里就给了两千块安家费，

直接打发了。"" 可不是嘛，现在在这儿连正式工都不算，

每月就三百块......"搪瓷缸碰到桌面的声音惊醒了我，陈国庆不知何时坐在对面，

往我碗里拨了两块肥肉："趁热吃。" 我盯着他刀疤纵横的脸，

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 "别学爸，一辈子当牛做马" 时，

眼里映着的病房灯光，和现在陈国庆眼里的光一模一样，都是被生活磨得发暗的铁锈色。

三月初，贸易城开始拖欠工资。陈国庆蹲在工具间数粮票时，

我看见他裤腰带上拴着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张借条，

最早的一张是 1993 年的，

借款人栏写着 "王富贵"—— 正是现在开桑塔纳的王经理。"那年他还是采购员，

" 陈国庆用指甲刮着借条上的墨迹，"说家里孩子住院，找我借了五百块。

" 我摸着借条上模糊的公章，突然发现所有借条的还款日期都是 "明年开春"，

而每个 "明年" 都在煤渣堆里化成了烟灰。清明前一天，

我跟着陈国庆去给贸易城后巷的饭馆修水管。穿西装的老板远远看见我们，

立刻堆出笑脸："陈师傅来了？先吃饭，今天有酱肘子！" 餐桌中央的暖气炉烧得正旺，

陈国庆却盯着墙角漏水的管道皱眉："得换根管，明天来修。"夜里下工，

陈国庆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玻璃瓶："治烫伤的，你那天在地沟划的口子，别感染了。

" 我摸着温热的玻璃瓶，闻着里面薄荷与凡士林混合的气味，

突然想起母亲给父亲揉伤口时，用的也是这种带着药香的油脂。

3 槐花里的牛皮包五月槐花开时，我在贸易城后巷捡到那个牛皮包。

浅棕色的皮子磨得发亮，拉链上还挂着半片俄罗斯产的琥珀挂件 —— 后来我才知道，

这是三楼珠宝店王老板的包，里面装着给外商的三万块货款。

当时我正蹲在墙角换漏水的消防栓，包就躺在杂草堆里，露出半截印着烫金字的票据。

心跳突然漏掉半拍，我左右看看，迅速把包塞进工作服 —— 就在这时，

听见陈国庆在远处喊："小南，去水泵房接管子！"水泵房的污水泵又堵了，

腐臭味比冬天更浓烈。我戴着三层口罩，用铁钩子捞出缠在叶轮上的塑料袋，

突然看见里面裹着个皮套，

粉色的蕾丝边已经发黄 —— 这是我在贸易城二楼女装店见过的款式，卖五十块钱一个，

相当于我半个月工资。"又堵了？" 陈国庆掀开井盖，手里拎着新买的橡胶手套，

"王胖子说下个月给咱们换不锈钢泵，鬼才信。" 他说话时，我盯着他腰间的铁皮盒，

突然想起里面的二十三张借条，想起他每个月把工资寄给乡下老娘时，自己只留二十块买烟。

夜里躺在钢丝床上，我摸出藏在枕套里的牛皮包。现金的油墨味混着皮革香钻进鼻子，

三万块钱整整齐齐码在夹层里，还有张写着 "青河宾馆 308 房" 的房卡。

手指抚过房卡上的烫金字，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争吵声 —— 是姐夫李建军，

正在跟门房老周借钱："孩子发烧住院，先借两百块，

发工资就还......"第二天中午，陈国庆把我叫到工具间，

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招工启事："青河热电厂招学徒工，初中以上学历就行。

" 阳光从破窗格照进来，在他刀疤上镀了层金边，"你念过高中，该去试试。

" 我盯着启事上的 "月薪八百"，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商场应聘时，

那个涂着红指甲的女人斜着眼说："小学文凭也敢来应聘？"黄昏时去水泵房换管子，

看见王经理的桑塔纳停在巷口，他正对着手机骂娘："包丢了？你们保安都是吃干饭的！

" 我摸着口袋里的房卡，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陈国庆的脚步声。他盯着我发颤的指尖，

突然转身走向锅炉房，背影比平时驼了些，像根被雨水泡透的木柴。那天夜里，

我偷偷溜进青河宾馆 308 房。窗帘没拉，能看见贸易城的霓虹灯在夜空闪烁，

像片永不熄灭的火海。床头柜上摆着半瓶没盖的红酒，酒杯里还剩着浅红色的液体，

倒映着我沾满煤灰的脸 —— 原来从这里看出去，锅炉房的烟筒小得像根火柴，

随时会被霓虹灯的光吞掉。回到宿舍时，陈国庆坐在我的床沿，手里拿着那个牛皮包。

我僵在门口，看他慢慢掏出里面的现金，在月光下数了三遍，

然后重新码整齐："明早去趟派出所，就说在后巷捡到的。" 他抬头时，

刀疤在阴影里动了动，"我年轻那会儿，也捡过回钱，

比这多三倍......"喉间突然发紧，

我盯着他放在床头的玻璃瓶 —— 治烫伤的药膏还剩半瓶，瓶盖上凝着的膏体，

像朵开败的槐花。陈国庆起身时，工作服口袋里掉出张照片，

我看见二十年前的他穿着笔挺的工装，站在热电厂的锅炉前，

身后的蒸汽比贸易城的霓虹灯更亮，更热。

4 梅雨季的旧照片派出所的白炽灯在凌晨三点格外刺眼，

我盯着值班民警在笔录上画下最后一个句号，掌心的汗把牛皮包的提手攥出几道褶子。

王经理冲进接待室时带起一阵风，西装上的古龙水味盖过了我身上的污水气，

他抓过包的手指在夹层里翻得哗啦响，突然抬头盯着我：“里面少了两千块。”喉间一紧，

我看见陈国庆从阴影里站出来，刀疤在日光灯下泛着青黑：“小王，

你当年在热电厂打借条时，可没说过少个零头。” 王经理的手抖了抖，

包上的琥珀挂件撞在桌角，发出细碎的裂响 —— 那是三天前我在锅炉房后墙根，

亲眼看见他把两万八塞进自己公文包的。梅雨季的潮气渗进锅炉房每道砖缝，

陈国庆的旧照片躺在我铺位上发皱。二十年前的他穿着雪白工装，

左脸还没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身后的热电厂锅炉正喷出银白蒸汽，

比贸易城的霓虹灯干净得多。“那年抢修管道，阀门突然爆了，” 他蹲在门口擦扳手，

声音混着雨声，“王富贵当时是调度员，本该提前半小时停气的。

”我摸着照片背面的钢笔字：“1992 年冬，青河热电厂先进工作者”。墨迹被水洇过，

“先进” 两个字缺了角，像道永远长不好的伤。陈国庆突然笑了声，

笑得比哭还难听：“他拿我的工伤补贴买了桑塔纳，现在又说我徒弟偷他钱。

”姐夫李建军的保安服在端午节前换成了灰色 —— 贸易城换了新物业公司，

说 “老保安形象不好”。他蹲在锅炉房门口抽了一夜烟，烟头在黑暗里明灭，

像极了父亲临终前床头的监护仪。“小南，你说哥去工地扛水泥，是不是比当狗强？

” 他拍着我肩膀，掌心里的老茧蹭得我锁骨生疼，那是当年在部队扛枪留下的印子。

七月初，热电厂的准考证寄到锅炉房。我捏着那张印着钢印的纸，

看见陈国庆往我搪瓷缸里塞了把槐花 —— 他说晒干了泡茶，能治我最近总犯的头疼。

阳光穿过晾在绳上的工作服，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背影上投下网状阴影，像张永远逃不脱的网。

5 桑拿天的铁皮盒入伏那天，贸易城的中央空调坏了，王经理把火气全撒在锅炉房。

我跟着陈国庆去修管道，刚掀开天花板，

腐臭的冷凝水就浇了满头 —— 管道里卡着只发烂的老鼠，

正是三天前王经理骂我们 “干活像喂老鼠” 时踢死的那只。“老陈，

你徒弟手脚不干净的事，我还没跟派出所细说，” 王经理堵在楼梯口，手里晃着张打印纸，

“热电厂的政审表，

要是知道你捡了钱没立刻交……” 陈国庆的扳手 “当啷” 掉在地上，

我看见他盯着那张纸的眼神，像盯着当年爆炸的阀门。深夜的锅炉房像个蒸笼，

陈国庆打开锁在柜底的铁皮盒，二十三张借条在月光下泛着黄。最下面压着张泛黄的诊断书，

“三度烫伤，左手功能丧失” 的字样被红笔圈了又圈，

落款日期正是王经理买第一辆摩托车的 1993 年。“他说钱借给厂里了，

” 陈国庆用指甲刮着借条上模糊的公章，“后来我才知道，他拿我的卖命钱，

给新媳妇买了金镯子。” 我摸着诊断书上父亲般的签名，

突然想起母亲把姐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折成纸船时，也是这样把希望叠进绝望里。

姐夫在建筑工地摔断了腿，躺在医院的样子像截泡发的木头。姐姐小慧抱着保温桶掉眼泪，

桶里的小米粥还是我凌晨四点蹲在锅炉房灶台前熬的。王经理的桑塔纳停在医院停车场，

车窗摇下条缝，飘出的还是那股刺鼻的古龙水味 —— 他来看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