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歌曲

梅子黄时的雨总带着三分醉意，我在周庄的双桥边迷了路。

青石板沁出的水汽漫过千层底布鞋，绣着并蒂莲的鞋面在暮色里洇成暗红的胎记。

茶馆檐角的风铎忽然急响，铜舌撞碎的梵唱中，我看见她立在雨帘深处。

油纸伞沿垂下的璎珞穗子正扫过青苔斑驳的桥柱，藕荷色旗袍下摆沾着星点泥渍，倒像是宣纸上晕开的墨梅。

她怀里抱着的粗陶罐突然倾斜，几尾银鱼顺着雨水游进我脚边的石缝，鳞片在青砖上擦出磷火般的幽蓝。

"劳烦让让。

"她的吴侬软语裹着茉莉香片的气息，绣鞋踏过积水时，我分明看见鞋尖缀着的珍珠泛着胭脂色——就像去年中元节在镜湖捞起的那些浸血河灯。

茶馆的竹帘在我身后落下，檀木香案上还留着前客的半盏碧螺春。

她坐在窗棂分割的光影里，手指抚过陶罐缺口时，腕间银镯与粗陶碰撞出古刹晨钟的余韵。

我注意到罐身绘着的缠枝莲纹，与镇外荒废的沈氏宗祠梁柱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要往南湖放生？

"我望着陶罐里仅剩的那尾鱼。

鱼鳃翕动间，水面浮起细小的血沫，在暮光里凝成珊瑚色的薄雾。

她忽然抬眼轻笑，眼角泪痣随着烛火摇曳："是归葬。

"话音未落，檐外惊雷劈开云层，我看见她耳后有道细长的旧疤，像极了祠堂壁画上被天雷击断的蛟尾。

雨脚突然密集起来，茶案上的烛台被打翻。

在跃动的火光里，她的影子投在粉墙上，竟显出凤冠霞帔的轮廓。

我想起守祠老人说过，三十年前有个沈家新娘投湖前，亲手把嫁衣上的珍珠都染成了血色。

"您的扇子。

"她起身时，一把檀香扇从袖中滑落。

我弯腰去拾，却见扇骨上刻着生辰八字——戊午年七月初七，竟与镜湖新娘溺亡的日子完全重合。

再抬头时，只余雨帘中渐远的背影，和门槛处正在融化的冰片似的绣鞋印。

老板提着铜壶过来续水，紫砂壶嘴突然抖得厉害。

他盯着我手中的扇子，喉结上下滚动："这是...沈家小姐出阁时用过的..."话尾被惊雷吞没，柜台后的老座钟突然疯狂倒转，铜摆锤撞碎了玻璃罩上积年的蛛网。

我追出门时，暮色己经化不开。

长街尽头的石牌坊下，有人正在烧纸钱。

火苗舔舐的刹那，我瞥见灰烬中未燃尽的婚书碎片，新娘名讳处赫然写着"沈清漪"。

而方才的粗陶碎片中，正嵌着半枚褪色的"清"字印章。

更声从水巷深处浮起时，我发现袖口沾着片鱼鳞。

对着灯笼细看，那根本不是鱼鳞，而是用极薄的银箔剪成的莲花，边缘还留着朱砂描摹的符咒痕迹。

南湖的菱角花开得正好，碧玉盘似的莲叶间浮着几粒朱砂痣般的花苞。

沈清漪说要教我采藕，藕荷色裙裾扫过船舷时，惊起一串珍珠色的水泡。

她总说水乡的莲藕比别处多一窍玲珑心，断开的藕丝能在月光下织成通往龙宫的银桥。

"当心缠脚的水藻。

"她扶住我摇晃的竹筏，腕间银镯滑落时露出寸许肌肤，上面浮着淡青色的鳞状纹路。

我刚要细看，她却掬起一捧湖水，水珠从指缝漏下时竟凝成剔透的冰晶，在日头下折射出七彩虹霓。

我们并排坐在沈氏宗祠的断垣上剥新藕，她忽然往我嘴里塞了片冰镇藕片。

甘甜在舌尖化开的瞬间，我听见祠堂残破的藻井里传来遥远的喜乐，像是三十年前的笙箫穿越时光的褶皱。

她耳后那道疤在暮色里泛着微光，仿佛有银鳞正在皮下生长。

"这是沈家特制的藕粉糖。

"她从荷包里掏出块琥珀色的饴糖，糖纸上印着褪色的双喜字，"要含在左边牙床慢慢化。

"我照做时尝到一丝血腥气，转瞬又被桂花香淹没。

后来才想起镇上老人说过，冥婚时新娘要往喜糖里掺指尖血。

暮色西合时，她带我去看藏在石佛寺后的萤火洞。

成千上万的流萤栖在钟乳石上，像银河碎在了溶岩深处。

她解下银镯敲击石壁，清越的撞击声中，萤火竟聚成新娘轿辇的形状。

我伸手去碰，光点却化作细雨落在她发间，照亮了鬓角别着的并蒂莲银簪——和镜湖打捞起的锈蚀簪头一模一样。

那夜我们在水阁顶数星星，她指着紫微垣说那里藏着沈家祖传的星图。

我枕着她膝头昏昏欲睡时，听见她哼着吴语小调："七月七，鹊桥湿，新裁的嫁衣裹冰肌..."檐角铜铃应和着曲调摇晃，在青瓦上投下细长的影，宛如送葬队伍里飘摇的魂幡。

五更天我醒来时，发现掌心攥着枚银箔莲花。

露水凝在符咒的朱砂纹路上，像极了血泪。

水榭下的乌篷船突然无风自动，船头那盏褪色的琉璃灯竟自己亮起来，映出舱底暗红的漆色——分明是三十年前沈家迎亲船队特有的朱砂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