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机械地摆动,泥浆混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道道血痕。我握紧方向盘,
看着导航上闪烁的红点逐渐逼近那座藏在群山褶皱里的村落。手机突然震动,
三天前那封邮件再次跳出来:林记者,古傩村千年傩祭只剩最后三天。您要见证的,
是活着的民俗,还是死去的亡灵?署名是守夜人。轮胎碾过青石板路的瞬间,
后视镜里闪过一抹猩红。我猛地回头,空荡荡的山道上只有潮湿的雾气在流淌。
再转回前方时,一个戴着青面獠牙傩面的男人正站在路中央。刹车声惊飞了林间的寒鸦。
男人缓缓摘下傩面,露出布满沟壑的脸:我是村长。他眼角的皱纹像是刀刻的符咒,
在暮色中泛着青灰。祠堂前的铜鼎腾起袅袅青烟,十二尊傩神像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供桌上摆着三牲祭品,暗红的血迹顺着桌沿滴落,在青砖地面洇出诡异的纹路。
村长枯槁的手指抚过鼎身上的饕餮纹:今夜子时,请林记者观礼。更鼓敲过三响时,
整座村子活了过来。戴着各色傩面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涌向祠堂,
木屐叩击石板的声音密集如雨。我贴着斑驳的砖墙后退,忽然撞上一具冰凉的身体。快走。
沙哑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转头只看到破旧的靛蓝布裙消失在巷尾,
空气里残留着艾草燃烧的苦香。祠堂内三十六盏人形灯骤然亮起,灯芯在琉璃眼窝中跳动。
戴着黄金傩面的祭司挥动青铜钺,十二童男童女捧着陶罐鱼贯而入。当第七个陶罐被揭开时,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那分明是个蜷缩的胎儿!啪,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回头正对上一张赤红傩面,眼角淌着血泪。记者同志,该喝迎神酒了。
村长递来的陶碗里,浑浊的酒液泛着诡异的荧光。后半夜我被尿意憋醒,
推开门时差点踩到个东西。月光下,一只褪色的虎头鞋静静躺在门槛外,鞋尖朝着祠堂方向。
沿着石板路上的水渍痕迹,我摸到了西厢房的雕花木窗。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外乡人的八字最合。是村长的声音。另一个佝偻身影举起枯枝般的手,
指尖夹着张泛黄的纸——那上面赫然贴着我的照片。突然有冰冷的东西爬上脚踝。
低头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女童正仰头对我笑,她手腕系着的银铃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我想后退,却发现女童的脚......是反着长的。姐姐来陪阿囡玩呀。
女童咧嘴一笑,漆黑的嘴里没有舌头。祠堂的雕花门在身后重重合拢时,
我闻到了浓烈的艾草灰味道。村长说这是驱邪的规矩,却把香炉里刚燃尽的灰烬抹在我眉心。
那团温热的灰烬像活物般往皮肤里钻,在额间留下暗红的印记。
月光从藻井的八卦缺口漏下来,照在十二幅悬挂的傩面上。青铜面具在烛火中泛着幽光,
眼角位置凝结着类似泪痕的深褐色物质。我举起相机,闪光灯亮起的刹那,
面具内壁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刻痕。林记者对傩神不敬?村长鬼魅般出现在身后。
我手一抖,相机差点摔进供桌下的铜盆里。暗红的液体在盆中荡漾,
映出扭曲的傩面倒影——那些面具内壁刻的竟是生辰八字。
子时的更鼓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闷。我裹紧冲锋衣摸向祠堂后院,
疯女人白天消失的方向有座孤零零的吊脚楼。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推开门的瞬间,浓烈的腐臭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阁楼里堆满褪色的红绸,
中央摆着具小小的柏木棺材。棺材盖上刻着镇煞符咒,缝隙里渗出暗黄的油脂。
当我用疯女人塞来的银簪撬开棺盖时,
银簪尖端突然变得滚烫——棺材里蜷缩着具穿嫁衣的骸骨,
头骨上戴的正是白天见过的黄金傩面。那是二十年前的我。沙哑的声音在背后炸响。
疯女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残缺的左手按在棺材上,五根断指处还在渗血。她撩开蓬乱的白发,
露出左额与我一模一样的暗红印记。祠堂突然传来铜锣声。
疯女人猛地将我推向窗口:顺着血铃铛跑!别回头!我跌进雨幕时,
瞥见她被三个戴黑傩面的男人拖进黑暗,地板上留着五道带血的抓痕。
雨水中果然浮动着微弱的银光。每跑出七步,就有枚系着红线的铃铛在脚边响起,
但所有铃铛都是倒着悬挂的。跑到第八个路口时,铃铛声变成了孩童的嬉笑。
红衣女童坐在路中央的槐树上,反折的小腿晃啊晃,脚踝银铃却没有声响。阿姐走错路啦。
女童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冰凉的手指点在后颈。她手腕上的银镯刻着戊寅年七月半,
正是棺材里那具骸骨的生辰。祠堂方向腾起冲天火光,三十六盏人形灯飘浮在空中,
灯芯在琉璃眼窝里疯狂跳动。我摸到冲锋衣内袋里的银簪突然发烫,
抽出来才发现簪身布满血丝状的纹路——那些纹路正在我手腕上复制出同样的图案。
雨幕深处传来青铜钺的撞击声,戴黄金傩面的祭司踏着尸油灯走来。
他身后跟着十二个穿寿衣的村民,每个人肩头都坐着个巴掌大的陶偶,
陶偶的眉眼与我今天见过的童男童女一模一样。女童突然咬住我的手腕,
血色傩纹顿时发出灼烧皮肉的嗞响。在她漆黑的瞳孔倒影里,
我看见自己额间的印记正在裂开,露出里面黄金傩面的轮廓。
血顺着银簪花纹渗入祠堂地砖时,那些被香火熏黑的砖缝突然蠕动起来。我蹲下身细看,
数万条头发丝般的红线虫正从地底涌出,在月光下拼凑出密密麻麻的生辰八字。
"这是人牲契。"疯女人的声音从梁上传来。她像蜘蛛般倒挂在藻井中央,
残缺的左手握着一卷发黄的族谱,"每代献祭两个阴年阴月的女娃,用她们的脑髓养傩神。
"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民俗档案馆看到的旧报纸。1983年《湘西异闻录》记载,
古傩村每逢甲子年便会有外乡女子失踪。最后一行小字被红笔划去,
隐约能辨认出"记者林秋棠"的署名——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村长房间的铜锁在银簪下应声而开。檀木柜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陶瓮,
每个瓮口都封着张人皮傩面。最上层的陶瓮还在渗血,
封口的傩面赫然是我在村口见过的黄金面具。瓮底沉着一张泛黄的照片。1983年暴雨夜,
戴着手铐的孕妇被按在祭坛上,
她隆起的腹部画着镇魂符——那孕妇的眉眼与我钱包里的母亲照片完全重合。
照片背面写着:壬戌年祭品林秋棠,腹中孽子作引魂灯。祠堂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我颤抖着掀开最近的人皮傩面,
悉的字迹刺痛双眼——那是母亲在人类学笔记上常用的花体字:"傩面噬魂需至亲血脉为引,
吾儿速逃。"青铜镜在此时泛起血光。
镜中浮现出二十年前的场景:暴雨中的母亲咬断村长手指,将染血的银簪刺入自己太阳穴。
她沾血的手指在陶罐上画出北斗七星,最后一点正落在我此刻站立的位置。
地窖深处传来陶瓮碎裂声。三十六具少女干尸从人形灯里爬出,
她们空洞的眼窝集体转向我额间的印记。供桌上的三牲祭品突然睁开双眼,
猪头上浮现出村长的脸:"时辰到了,该还你欠傩神的三条命——你娘的,你外婆的,
还有你自己的。"当我跌坐在八卦藻井下时,终于看清缺口处的七星排列。
疯女人留下的银簪自动飞向藻井,七点寒光钉住七具扑来的干尸。
月光透过七星缺口照在青铜镜上,折射出的光斑竟组成了母亲的容颜。
"血契要至亲骨血才能破。"镜中母亲的眼角淌下血泪,"当年我把自己炼成活尸,
就是为了等今天。"她的幻影突然握住我拿簪的手,狠狠刺向心口。
剧痛中我看到祠堂地面浮现巨大血阵,阵眼中坐着个穿红肚兜的女童。她解开手腕银铃,
露出内侧刻着的名字——林夏,生于癸未年七月半子时三刻。
血从心口喷溅在青铜镜面的刹那,整座祠堂的地基开始震颤。
母亲残存在银簪里的魂魄化作青烟,顺着藻井七星缺口直冲云霄。月光突然变成血红色,
三十六具干尸在嘶吼中碎成齑粉。"快走!阴兵要过境了!"镜中母亲的面容急速消退,
"顺着北斗倒影跑!"我撞开祠堂侧门时,整条青石板路正在翻涌。
那些沉积了千年的血垢从砖缝里渗出,凝结成无数只抓住脚踝的鬼手。银簪在掌心烫得发红,
划过之处鬼手发出焦臭的惨叫。村口的老槐树突然裂开树洞,二十年前的母亲幻影正在招手。
她身后是翻涌的冥河,无数戴着青铜傩面的阴兵从河底浮出。
最前排的阴兵举起锈迹斑斑的长矛,矛尖上挑着的正是历代祭品的头颅。"闭气!